饥饿的痛苦没有腥风血雨,血流成河,饥民对吃的渴望就如同犯烟瘾之人对鸦片的渴望,没有吃的,他们先会浑身乏力,身体浮肿,四肢抽搐,最后嗜睡而死。
粥厂的粥已经不能再稀了,一天两碗这样的粥汤已经维持不了一般人生存的需求,所以,越来越多的人无力,昏睡,死去。
家声在粥厂转了半天,想打听一下县丞王申的一些消息,可是,根本没有人理睬他,或者说无力理睬。他本想着去找永贵,毕竟他哥是县里的官,肯定是知道王申这个人的,可是一想起他家里的那个女人,他就心里发怵,迈不开腿。
临近中午,太阳悬在每个人的头顶上,烘烤着。饥民们或是靠着街边的屋檐下,或是躲在善缘庵的院子里,保存着最后的体力。不远处,两个洋人在一个屋前搭了一个棚子,面前的桌子上摆满了米袋面袋,和平常一样,根本没有人敢接近这些“魔鬼”,所以百无聊赖的他们都坐在凳子上,昏昏欲睡。
家声虽然称呼他们为“洋鬼子”,可他不信世上真有魔鬼,他想起在冯家村守夜时遇见的鬼火,那是他此生最接近“鬼”这个东西的一次,可后来师傅还是告诉他:鬼火者,非鬼,尸身内磷也。他的脚步不知不觉来到了洋人的面前,“嗯哼,”看到一个个昏昏欲睡的洋人,不知怎么开口,便干咳了一声。
那两个洋人听到动静,都睁开了惺忪的双眼,抬头望着眼前这个少年,衣衫破旧,皮肤黝黑,瘦瘦高高,只是眼中神采奕奕,有一种特别的光芒,和那些饥民死气沉沉的面孔截然不同。
“你好,”一个块头很大的洋人站起身来,伸出了一只手,个子足足比家声高了一头还多,操着一口奇怪的中国话和他打招呼。
家声惊讶于他的问候,虽然口音奇特,可是并不难懂,这个洋人个子很高,头发黄且卷曲,比自己的辫子短很多,还有就是那湛蓝的眼睛,直到多年以后,他才想起,这是大海的颜色。对方温和的问候,让他一下竟有些窘迫,右手也学着对方的样子向前伸出,道了声:“你好!”
那洋鬼子或许是太久没有人和他这样说话,眉眼中露出灿烂的笑容,一把抓住家声的手,用力地上下晃动,家声陪着笑,尴尬地不知该收回这手还是和他一起晃动。此刻的他,根本不知道世界上有这样一种礼节——握手。
“我叫戴生,这个是艾德,”这个洋人这才放下握着家声的手,指着身边这个稍稍肥胖的矮个子洋人介绍道。
“你好,我是艾德,”胖子艾德和戴生一样的伸出右手,这一次家声多少有了刚才的经验,依葫芦画瓢伸出右手,和他握了握手,“我叫李家声。”
“李,遇见你很高兴。”两个洋人异口同声。家声这是第一次听见有人只用一个姓称呼自己。不过这两个“洋鬼子”比想象中的和气,真诚,平易近人,这让他卸去了起初的戒备,道:“这是我第一次和你们洋人打交道!”
戴生挑了挑眉头,笑道:“我知道,看得出来。我知道,你们很多人都叫我们“洋鬼子”。”
家声诧异的是,他们似乎并不介意被如此称呼,因为他们脸上的笑容不是虚伪的,反而是坦率的。家声并不想在称呼上解释什么,认识这两个洋人不仅仅是偶然,更需要一种勇气,因为他发现不远处很多饥民,都正昂着脖子,睁大双眼,竖着耳朵,惊奇万分地看着他,他们此时一定在想,这家伙不要命了,竟然敢和魔鬼打交道?
家声努力地平静下来,问道:“你们从哪里来?来这里做什么?”
戴生耸了耸肩膀,和艾德相视一笑,随后拉了把椅子,示意家声过来坐下,待他坐定后,才道:“我们来自英国,大不列颠,你听过吗?”
这个国名,家声在吴夫子的故事里听到过,这个国家就是最喜欢卖给大清鸦片的地方,不让他卖,他们的就用洋枪洋炮来打。家声没好气地说:“知道,鸦片,你们英国太坏。”
艾德摊了摊双手:“哦,sorry,对不起,李,那并不代表所有的英国人。”其实他们俩个此刻心中还是有些惊慌的,因为他们难以相信,一个普通的内地百姓,竟然会知道鸦片战争,所以他们必须极力解释,否则对他们今后传教会相当不利。
戴生接着道:“对,就像大清国一样,也有坏人,有土匪,强盗,可并不说明每个人都是坏人一样的道理。”
家声心想,这倒是不假,哪都有好人坏人,别说大清国了,就是一个小小的冯家沟也一样。想到这里不禁点了点头。
戴生松了一口气,继续说道:“我们来这里,是为了布道,就是传道,你懂吗?”
家声大概理解,说:是不是就像信佛一样,在各个地方修建庙宇,然后让人们进去对着佛祖菩萨上香,叩拜,求保佑。
两个洋人普通遇上了知音,兴奋地点着头,这么久,终于来了个明白人。要知道,一直被人们误认为是魔鬼,那种感觉也是不好受的。
家声问道:“那你们信的是什么?拜的又是哪个菩萨?”
戴生笑着道:“说来话长”,然后就慢慢向家声——这第一个前来的传道对象,详尽讲起了他们宗教的故事:他们的宗教叫浸信会,因其施洗方式为全身浸入水中而得名。信徒与上帝有直接联系。他们信仰的神叫耶稣,是上帝之子,上帝爱世人,便将他的独生子耶稣,赐给人们,一切信的不至灭亡,反得永生。后来耶稣为了全人类的罪被钉死在十字架上,而后被门徒埋葬,第三天死而复活,向门徒显现四十日后升天归位、而后并预言他必要在世界穷尽的审判之日在荣光中降临、建立荣耀的天国、给善带来最后的胜利。
家声并不太懂这些复杂的陌生的言辞,但是他觉得所有的这些都一样,必然有个神,信了这个神就能保佑平安,甚至长生不死。耶稣大抵也差不多。只是有一点不同,家声看着戴生和艾德脖颈上戴着的链子,是一个十字架上绑着一个人,疑惑地问道:“这个就是你们的神,耶稣?”
艾德拿下这串链子,递到家声面前,说道:“不错,基督耶稣为了人们的罪,被钉死在这十字架上。”
家声细细摩挲打量着,这十字架上的人,神情痛苦,和一切自己以往见过的那些神仙菩萨佛的塑像都不一样,不禁疑问:“为什么你们的神这么痛苦?可是我们的神却个个那么高高在上、逍遥快活?”
戴生和艾德面面相觑,他们从没有想过这样的问题,竟一时不知如何回答。艾德走到家声的面前,轻轻拿起项链,将它戴到家声的脖子上:“李,我们的朋友,这个送给你。你们的神仙或许就是你们的皇帝,此刻他保佑不了你们,所以才有这么多人饿死。我希望耶稣永远能够保佑你。阿门!”说罢,做了个家声看不懂的手势。
家声无法拒绝他的善意,只得说了声:谢谢!
过了一会,家声指着桌上的米面问道:“你们这个是干什么?”
戴生无奈道:“李,这些粮食都是我们浸信会的,是给他们的,”说着指了指不远处的饥民,“可是这么久了,竟然没有人来领取,他们宁愿饿死也不来拿,真是不可思议!”
家声哈哈大笑:“你们知道为什么没人拿吗?”
两个洋人迷惑地摇了摇头。
家声便将那个洋人是魔鬼,晚上会将人绑在十字架上喝血掏心的传言说了出来,直将那两个人说得眼神发直、满脸惊讶:“什么?我们是魔鬼?怎么回事?”
家声其实也并不清楚,这个传言并没有那么简单。
其实自从北方旱灾伊始,便有很多外国传教士深入内地,一边传教一边赈灾,很多传教士认为:这是上帝为耶稣打开了大清内地的一扇门。
可是此时洋人洋教的这些行为却遭到了清朝廷的疑忌。当有传教士对官方提出赴山西的要求时,军机大臣瞿鸿禨甚至还上了一道《请防外患以固根本疏》。在瞿氏的心目中,洋教士救济灾民只是借口,“其居心则险不可测。彼盖知近畿等省,灾苦甚深,民多愁困,乘间而为收拾人心之计,且得窥我虚实,肆其诛求以逞志于我也。”不可置否,瞿氏此言代表了很多清廷士大夫的意见,为此清廷特颁谕旨给山西巡抚曾国荃,要曾对洋教士“婉为开导,设法劝阻”。
可是有些地区,各国传教士在灾区赈灾传教的影响越来越大,部分灾民(尤其是小孩)接受了传教士的好处,“只知有洋人,不知有中华”。
这可让朝廷和士大夫们着急了。他们认为“小孩饿死尚是小事,为天主教诱去则大不可”。很多人坐不住了,他们不择手段,编造谣言,丑化洋人,谓之:“为敌夷,不为赈济”,就是粉身碎骨,也要从洋人手中把小孩争回来。
正因如此,各地对洋人传教士的丑化谣言才层出不穷,新平县只是其中之一而已!
戴生和艾德神情焦急:“李,你可不可以帮帮我们?对他们讲,我们不是魔鬼。我们只是希望他们不被饿死。李,你知道吗?我们的教友理查德,在太原,也和我们一样,正在积极地筹集银两、购买粮食、收容救济灾民,我们的心意是一样的。李,你帮帮我们,耶稣保佑你,保佑他们!”
家声此刻的心中,一石激起千层浪,再也不能平静,他心中疑惑,这是怎么了?洋人拿着粮食来救他们,可是他们却并不领情,宁愿饿死也不要他们的粮食。到最后,反而还要洋人求着饥民,求着他们不要饿死,这是多么可笑,多么荒唐!
或许,这就是耶稣会被钉在十字架上的原因吧!
家声看着他俩:“好,戴生,艾德,你们说,我该怎么帮你?”
艾德:“真的吗?李,太好了。”
戴生:“李,你只要告诉他们,我们不是魔鬼,我们现在在这里买了个屋子,正准备改建一下,作为以后的教堂,可是凭我们几个人根本来不及,所以只要他们能够去做工帮忙,我们就给他们提供工钱和食物。李,你看呢?”
家声心中一热,这样,每天就会少死很多人了,道:“好,我看行。我去和他们说,我想办法说动他们。我可以拿两袋米吗?”
“当然!”
家声拿起两布袋米,向人群中走去,他心中下定决心,一定不要辜负了戴生和艾德的期望。
家声在粥厂这里忙着这些的时候,阎洪早已经坐在了王申的府上,为了昨天包祥的行踪被李家声发现,这件事关系重大,自己不得不亲自找到县丞大人说明一切。
王申用袖子擦了擦满头大汗,慌张道:“你是说阎敬铭已经知道了包祥?”
阎洪:“是的,王大人。不仅知道了包祥,而且还认出包祥曾经追杀过李毓,还在李毓死时在善缘庵出现过。我伯父甚至还知道了,包祥就是您王大人的人!”
王申手里的芭蕉扇扇动地愈加紧了,在堂前踱着步,嘴里自言自语道:“怎么办,怎么办,这回死定了,这回死定了……”
阎洪本来还指望王申能够拿个主意,哪里知道他听到这个消息竟然比自己还慌,不禁心中失望,看来此人并不像自己开始认为的那样精明。可此时自己和他是同在一条船,没有办法,所有的事还得依靠他这个地头蛇啊。“王大人,晚生前来通风报信,就是希望大人能够想出办法,力挽狂澜。大人可不能先乱了阵脚啊!”
“对对对,我不能自乱阵脚,”王申慢慢停了下来,强迫着自己冷静,又不禁怪道:“这个包祥,平常挺零的个人,怎么竟然这么不当心,去个雅轩还被人发现了!阎公子,你可有什么主意?”
阎洪其实在家中之时,心中便以打定主意,包祥对自己今后或许还有用处,暂时还是不动为好,况且不知道王申肯不肯动他,如今既然伯父将查包祥的事都交给李家声去办,而且李家声又是善缘庵亲眼目睹的证人,自己对他和伯父家亲近也是嫉恨不已,不如趁此机会,将他除了,岂不是两全其美?于是便说道:“王大人,如今虽说我伯父已经知道了包祥其人,可是负责此事的却是那个叫李家声的,而且他又是唯一一个见过李毓命案时包祥在场的证人,如果让这个李家声无声无息永远消失了,那样我伯父就等于没有左膀右臂,那只要包祥事后躲些时日,我想这件事自然而然就会过去了!”
王申捻着胡子,思索片刻,道:“你的意思,把那个李家声的灭了口?”
阎洪点了点头。
“让包祥带人去,如何?”
“大人,那是最好不过了,因为他俩此时是水火不容,不能共存。包祥此行,一定会竭尽全力!”
“好,那我就让他去。只是,他可能并不认识李家声其人吧。”
阎洪笑道:“那又何妨。我自会给他引路指认。这件事事关大人、包祥及我的前途身家,我自然当仁不让。”
王申听了,将扇子往茶案上一拍,叫道:“好,阎公子有担当。”说罢出门吩咐下人:“来人啊,给我叫包祥过来!”
阎洪心中冷笑,李家声啊李家声,你怎么也想不到,要杀你灭口的,正是你身边的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