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人死了就是死了,没有纸烛棺椁,如同蝼蚁,没有人记得他们曾经来过;有的人死了还是死了,唯一不同的是,在死后的一段时间里,能够被人记在只言片语中,或是心上。
七月的太阳,将整个新平县变成了一座蒸笼,透着滚滚热浪,饥饿的人们在这里苟延残喘。
董老玉在院子廊檐下,盯着冒烟的地面,狠狠地啐了两口骂道:“这日头,一早就要热死人了,老天瞎眼的。”
家声看了看他,将汗衫子呼啦几下透透气,“老天又没耳朵,你骂啥咧?小心你那伤,别气崩了。”
董老玉用力挥动了几下手臂,向家声表示伤口已经没事了,永兰端着一盆洗好的衣裳在门口晾晒,家声见了赶紧去帮忙。
“家声哥,我来就行咧,你歇歇吧!”
“没事,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永兰笑了,像一朵迎风的太阳花。这些天在大家伙的陪伴下,她已经逐渐忘却了前些日子的痛苦,年轻的身体里重新焕发出活力,如同被践踏到泥里的野草,抖落身上的泥泞,努力生长。阎夫人真的是一个特别好的人,她将对女儿的思念暂时转稼到了永兰身上,如果不是知道的,还以为这就是娘俩了。
当初救出永兰的那个青衣巷大宅,家声第二天就去看时已经空了,所有的女人连同护院都不见了。
阎老问阎洪这些天是否发现那几个长随的下落,阎洪只是支支吾吾说还没查到。所有的事情仿佛进了一个死胡同,毫无头绪。
阎夫人在厨房忙着,她是一个勤简的女人,丝毫没有官家夫人的派头,可阎敬铭却敬重她,爱惜她,她每顿的粥汤和干粮阎老都吃得津津有味,她也总是很欣喜地看他将碗里喝得粒米不剩,连干粮渣子也要捡起来放入嘴里细细咀嚼,这就像一种习惯,能让家声每每都想死他娘。
“家声,你来一下”。厨房里传来夫人的喊声。
“夫人,叫我?”家声几步就跨进了厨房。
“家里的米没了,你到街上去买点吧,现在官家粮铺应该开着吧?”
“开着呢。就是人很多,要等。”
“开着就好,你能多买点就多买些,家里人多。我去给你拿银子。”
此时的平粜粮铺全城已经开了四家,每天限量限时,所以每天都有很多人去挤,官府怕发生哄抢,每处还安排了衙役值守。尽管如此,每天还是有很多人买不到,这就意味着每天都有很多人饿着肚子。
董老玉歇了两天早就闲不住了,跟着家声到了最近的一个粮铺,人龙已经从铺子门口排到了巷子口,可是人群并不吵闹,因为这大日头下面,本就饿得头晕眼花的人们连说话都没了力气。粮铺门前挂着个牌子,今日白米四百文一升,麦子三百八十文一升,粮铺里几个伙计正用木升子或斗往袋子里装着米麦,装之前还要用竹片将升斗划平。每人最多五斗。
“他奶奶的,这哪里是粮哦?这要放在平常,肉也卖不到这价嘛?”董老玉听了家声说了那块牌子上的字,发牢骚道。
“这有什么办法?有粮吃就不错了。之前粮行比这还贵的离谱咧。”家声无奈道。
“他奶奶的……”
两人正说着,忽然前头传来呵斥和惨叫声,抬头一望,一个瘦骨嶙峋的老妇牵着一个面如菜色不过六七岁的娃娃,正被两个差役拖在一旁鞭打,那老妇尽力地伏在孩子上面,嘴里哭喊着:“老爷行行好吧,多给点吧,我们已经三天没有吃东西了,再不吃这娃娃就饿死了啊!”
那差役并不停手,一把将老妇手中的粮袋扯到地上,黄澄澄的麦子撒了一地,不过很少,口中骂道:“老东西,你要吃拿钱来买,这不是粥厂,可不是白吃的,你那点钱就这些,一粒也是多不了的,再不滚就打死你!”
“差爷行行好,哎呦……”
所有人都眼睁睁看着这一老一少挨打,那鞭子抽在皮肉上的声音,反而让人群中有了些窃窃私语。
董老玉见了,气氛不过,上前一把拽住将要落下的鞭子,恶狠狠地瞪着那两个衙役,大声喝道:“不给就不给,打她做甚?”
“哪来的野狗,多管闲事,小心我把你拿到县衙办你!”另外一个嚣张跋扈,见来了个管闲事的,心中那股火气腾起,心道妈的老子被安排在这毒日头下守粮铺这苦差事,正愁没处撒气,竟有人送上门来,正是找死啊。举起了鞭子便要连董老玉一起抽。
董老玉眼疾手快,一把又将那家伙的手腕捏住,暗使气力,那厮只觉手如同被铁箍箍住一般,挣扎不开,直疼得龇牙咧嘴。家声怕闹出事端,忙上前道:“几位住手,几位住手,天这么热,都消消气吧!万一有个好歹就不好了嘛!”说罢给董老玉使了使眼色。董老玉这才放了手。
这两个差役见这个汉子身材魁梧、力大无穷,怕一时吃了亏,到时候说出去反而难听,再说了县里的老爷们也绝不会为了这点鸡毛蒜皮为他们说话,到时候岂不是自讨没趣。于是就坡下驴,冷哼一声回到了屋檐下的阴凉处。
家声将地上一老一少扶起,“大娘,以后可不要再和这些人争执了!”
老妇边哭边一粒一粒捡着地上的麦粒:“我并不敢惹恼官爷,只是我实在是没钱,只买得这半升麦子给我孙子,店里见我买的少,还减了又减。”
“粥厂不是不要钱的嘛?你们咋不去那嘞?”
“你不知道,那粥厂的粥,一碗见不到几粒米,和水一样,根本不顶用。有很多人就在粥厂边上活活饿死了!”
“啥?”董老玉脱口而出,“这帮狗日的,咋能这样咧?官府的粥厂都如此,那百姓还有活路嘛?奶奶的,老子要去找他们说理去,实在不行,就夺了他县衙,开仓……”
还没等他说完,家声连忙捂住了他的嘴,“你轻声点,生怕人家不知你干啥的?先忍忍,以后再说。”
董老玉向四周瞄了一眼,见那两个衙役正在往自己这里看,又恶狠狠地瞪了一眼回去,这才气呼呼地站在一边去了。
家声一起帮那老妇捡完了地上的麦粒,看着这俩人一瘸一拐消失在拐角处,只能长长叹了口气,回到原处,继续排队。
正在家声发愣时,老玉又拉了拉他的衣裳,指了指前面:“家声,你看看,什么意思?”
原来是两个架着马车的人,一个站在那衙役身边,手里拿着一张纸,边给衙役看着边说笑着往他手心里塞着啥东西。那衙役眉开眼笑,进铺子和里面的伙计说了几句话,便出来了。只见几个伙计陆续从铺子里搬出几个麻袋装上了马车。家声也是未曾听闻,哪个平粜粮铺还能一下出这么多粮给一个人家,“我也不晓得,搞什么鬼咧!”
“我去看看。”还没等家声拉住,董老玉又走到了那马车旁,用手捏了捏麻袋,里面分明就是稻米,这下又似点了个爆竹,炸开了。指着那些衙役伙计,“你们什么意思?”
“你谁啊?干你什么事?滚开!”那伙计很是不满,走到董老玉面前呵斥道。
“他奶奶的,老子专管不平事。”说着一手拎起那家伙的领子,啪的一下摔倒地上。
那两个衙役一见又是这人捣乱,直接抽出刀来,将董老玉围住,“我说你真是活的不耐烦了是吧?怎么哪都有你?”
“哈哈,你们这些鸟人。我问你们,为何他能一下拿这么多粮,那牌子上不是写明一人五斗?他买这么多,让后面的人怎么办?你今天给爷说出了道道,否则老子管你什么玩意,连你们县令我一起打。”
“你好大的胆子,竟敢侮辱我们县令老爷。”说罢正要发作,只见董老玉抓住马车的车轮,一用力,直接把个车架掀翻在地,车上的麻袋全部散落在地。一下就把那两人震慑得愣在原地,心里直发凉,乖乖,这力气,要是用在自己身上,不死也没了半条命。“他能买这么多粮,那是县令大人特批的,这用途我不知道,可这纸上却写的明明白白,你自己看,”说罢那衙役将一张纸递给了董老玉。
董老玉哪里识得这许多字,只得装模作样的看,其间还不停偷偷向家声使眼色,家声却悄悄摆了摆手。
虽说董老玉不识得几个字,可那鲜红的印章却还是知道的,这个一般人不会伪造,可这也实在太气人了,普通百姓要排队半天才能买的一斗半斗的粮,这县太爷的一张纸,不仅不用排队,还不限量,哪能让人不气?可就在这档口,粮铺的买卖也停了,所有人都在等这个莽大汉,后面有人不耐烦,叫道:“这汉子还是别多管闲事了,快散了去吧,不然等到天黑咱也买不到了!”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起哄叫骂。
董老玉本想着替这些人出头,哪里想到竟然成了个出头鸟,人人怨。也不好发作,只得将翻倒在地的马车搬起,把几袋粮也重新装好,这才在众人的哄笑中回到家声旁边,一个人生闷气。
烈日下烤了两个时辰,二人这才背着十斗白米回去。董老玉见了阎敬铭,如同一个饱受委屈的孩童,将籴米时若遇见的怪事一股脑告诉了他。
阎敬铭这两日正为案子毫无头绪而心急,听到董老玉的话,忽然若有所思,“家声,这粥厂的粥你去喝过没?”
“回先生,那善缘庵外的粥厂我去过几次,只是没喝过。”
“哦,”阎敬铭轻轻点了点头,“照理说,官府的粥厂水米都是有严格的规定占比,怎么样也不会是一碗粥见不到几粒米啊?”
“可那老大娘应该并不会说谎,她还说连粥厂旁都不断有人饿死!”
“我并不是怀疑她的话有假。我只是在想,这上面下拨的赈济粮如果没有足额发放,那会去了哪里?这其中必然和新平县衙有所关联,如果从此入手,又会不会有所收获呢?”
“先生,我一直在想些,您既然要查赈务,为何不直接从官仓查起?那样岂不是省事很多。”
阎敬铭笑道:“哈哈,家声,问得好。自古以来,但凡上司检查下面地方,其中必定是偷梁换柱、乱像横生。有些地方官十分狡猾,看人下菜。如果来人贪婪成性,那必然是各种收买拉拢,最后成一丘之貉。如果来人并无贪名,那他们又会弄虚作假,虚与委蛇,让你查无实据,无功而返。所以老夫我一向不喜明察,而更偏暗访,因为只有在黑暗里,才能更清楚地看见这虚无缥缈的浮尘。你信不信,此刻新平县的官仓之中必定是粮食满仓,和账面上一应对齐,毫无偏差?”
家声轻轻点点头,自己并无此种经历,所以无从判断先生的话,不过他还是相信先生的话是对的,哪怕有些话他并不太懂。
阎敬铭兴致盎然道:“咱去粥厂走走,如何?”
家声明白他的心思,董老玉更是想亲眼见见那老妇嘴中所说的情景,更是迫不及待,三人为了不引人注目,便换了旧衣破衣,脸上涂上泥灰,装成一副饥民的样子,往善缘庵粥厂去了。
快到傍晚,太阳已经渐渐西沉。这粥厂并不大,只是搭了简单的几间草棚。里面几口大锅,正咕嘟咕嘟冒着热气,正熬着粥。粥厂两旁各立了两个衙役,手持佩刀。饥民围满了四周,有的横七竖八倒在地上,有的端着碗正等着打粥,放眼望去,连善缘庵的里里外外也都是人。老的少的,男的女的,一个个形容枯槁,面无人色,呻吟遍地,惨不忍睹。
四周的树木早已经光秃秃,树皮也被剥光了,除了一堆枯草,便是干裂的黄土,家声看到,有人在草堆里不断刨着土,再仔细一看,这是在土里找虫子,只要是个活物,不管是啥,都直接扔进口中。一片荒草地,到处都是这样的坑洞。
董老玉拿着事先准备好的破碗,在人群中排着队,这是他今天第二次做这么无聊的事情了。家声想起了冯家沟开粥棚的日子,那时候,和父老乡亲在一起,尽管粥里的米少,却不似这里能一眼望到底,而且都是熟人,相互间还有说有笑。可这里的人,连说话的力气也没了。
忽然来了几个人,推着一辆大车,车上叠着几个人,不动的都人。家声认得,当初袭扰县城时,在城门口的粥厂看到过,这叫“炮台”,拉死人用得,因为车身大、堆的高,就像架火炮的高台一样,因而得名。两个拉车的人把炮台停在人群外,然后走进人堆,找着死人。有些没有家人而饿死的,身边的人会主动报告,而那些有家人在的,会隐而不报,直待天热得尸体有些味道了,瞒不住了,这才不得不让人拉走。
“炮台”拉走时,有人鬼鬼祟祟地远远跟着,董老玉见了,轻声对阎老和家声说:“你们看,你们晓得这些跟着尸体的人是干啥的”?
阎敬铭看了一会,道:“大约有家人在其中,跟着去埋葬的吧?”
“可不是了。这些人我在城外见过,都是跟着后面去到乱坟岗上的。因为埋的浅,这些人等人走光,就会把一些还新鲜的尸体扒出来,然后吃肉嘞!”
“胡说八道!”阎敬铭不敢相信有这样的事发生,严加斥责。可家声是见过扒坟吃尸的,所以并不说话。
董老玉对阎老的话并不介意,继续说道:“这算好的了,只是吃死人。在乡下,吃活人的都有呢!你们是没听过那首荒年歌怎唱的,我唱点给你们听听。”说罢轻声地哼唱了一段歌词:还有些,凶恶徒,紧在后边。用钢刀,割人肉,天良不念;锉脑子,开肚脐,摘下心肝。起初首,吃死人,顷刻微见;到后来,吃活人,千古稀罕。各路上,行走人,吊心吊胆;惟出门,把刀枪,带在身边。怕的是,遇恶人,暗中放箭;人吃人,犬吃犬,令人心寒。
家声见先生的脸色越来越凝重,连忙拉了拉董老玉的衣角,示意他不要再唱下去了。董老玉这才停了,安心排队。
将近天黑之时,董老玉才打到了一碗粥,忙端来了阎老面前。阎敬铭端起粥碗,抿嘴吹了吹,仔细瞧了瞧,喝了两口,眉头皱成一团,一仰脖子三两口便灌了下去。忽然气的直接将手里的碗摔落在地,口中只念叨:“气死老夫,气死老夫……”甩袖而去。家声二人不知怎么了,紧随其后。
回到家中,阎敬铭还是一言不发,众人见了,自然也是不敢吱声。最后还是老夫人见了,上前询问。
阎敬铭这才开口:“夫人哪,这新平县的粥厂简直就是草菅人命,这哪里是粥,简直就是白水。老百姓守着粥厂都饿死了,这岂不是咄咄怪事?如果我回了朝廷,说与皇上和太后听,他们断然不会相信,那群大臣说不定还要指着老夫的鼻子,骂我是妖言惑众,诋毁朝廷!可老夫今日看的真真切切啊!天灾之祸不在天,在人也!新平县这一帮父母官,尸位素餐,真该悉数斩了!”
阎夫人见老爷如此生气,忙好言相劝,半天才将他的火气压下,最后他实在无奈,竟然给夫人做了首打油诗来形容这粥厂的粥:
粒米熬成一锅粥,
鼻风吹过数道沟。
远看好似明月镜,
近看自己在里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