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家声在床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眠,脑中始终浮现出白天在善缘庵的场景。
次日一早,家声便探了路来到县衙外,这是他第一次见到真正的官府,门口衙役守卫森严,两座石狮镇守两旁,自有一副官家的威严。
门口广场宽敞开阔,家声觉得自己无意间的闯入仿佛与天地间格格不入,一时间手足无措起来,恰巧此时见一顶四人官轿由西面而来,家声见了,正待躲避,只听见轿夫喊到“落轿,”便见那轿帘掀开,从中出来一官。家声定睛一看,不是别人,正是永贵的哥哥,典吏冯永福大人。只见他头戴镂花金顶,身穿五蟒四爪官服,好不威风。冯永福一下轿,便见一熟悉的身影正要躲避,恰逢家声回头张望,被永福看到,忙喊道:“家声!”
家声听到喊声,只得停下脚步,转过身来,双手抱拢,躬身向冯永福行礼,永福笑道:“家声,快免了。你这礼节不像民见官,倒像是江湖中人。”原来,一般在县衙中,普通百姓见官都需要双膝下跪叩见的,家声听了,只得尴尬地笑道:“永福哥……冯大人,家声不懂礼节,请赎罪!”
家声是第一个在县衙前见到永福的村里人,他只道家声乡野村夫,行事鲁莽,不但不恼反而觉得可笑,便道:“唉,你不必见外。你一早到此何事啊?”
“我……我……随便转转,竟不小心转到了这里。”
冯永福有心显示自己的身份,对家声道:“你这是第一次来县衙吧?”
家声默默点了点头。
冯永福抬头哈哈大笑,转身吩咐了轿夫几句,转过头来道:“既然第一次来,也别外道,我领你到县衙参观一番如何?这以后回村和人说起,也不枉费你白来一趟啊!”
家声还在想词回绝,那冯永福却昂首阔步向县衙内走去,家声无奈,只得跟在后面,他摸了摸怀里的那两件东西,调整了一下气息,上了台阶,迈进了县衙的门槛。好在时辰尚早,县衙内没有几人,那些衙役见典吏带人来,纷纷请着早安,对他点头示意。家声睁大了眼睛,新奇地望着这个与平日世界格格不入的地方。
新平县衙坐北朝南,门口有大门三间,向里大堂面阔五间。门窗房梁皆有花鸟彩绘,或雕或镂,姿态各异,栩栩如生。门柱上嵌木联一副:“欺人如欺天毋自欺也;负民即负国何忍负之。”大堂中间悬挂“新平县正堂”金字大匾,匾额下为知县审案暖阁,阁正面立一海水朝屏风,上挂“明镜高悬”金字匾额。三尺法桌放在暖阁内木制的高台上,桌上置文房四宝和令箭筒,桌后放一把太师椅,其左为令箭架,右有黑折扇。暖阁前左右铺两块青石,左为原告席,右为被告席。
大堂两侧有议事厅,大堂后侧有平房两间,为衙皂房。过衙皂房即至重光门,门上悬挂“天理国法人情”金字匾额。回廊式的走廊,围绕两侧配房,过重光门,两侧有重檐双回廊配房,正面为琴房,面阔五间。堂后院落两侧有配房,前后檐下皆有回廊,正面为迎宾厅。出迎宾厅又一进院落,正面为三堂,左右为回廊式配房。
三堂两侧有东西花厅院,为眷属宅院。三堂后为后花园,鸟语花香。衙内院落开阔幽静,气氛肃穆。院中现有桂花树,树高两丈余,枝叶繁茂,另有一株南天竹,四季常青。
一圈下来,家声只觉似过了半天之久,不自觉已汗流浃背,不知是天热还是紧张。
永福对家声说道:“县衙我已带你走了一圈,待会我还有事要办,你是再自行待会,还是……?”
家声闻言,忙道:“我就先回去了,你忙你的,我自己出去就行。”说罢竟头也不敢回地跑离了县衙,永福在后见状,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
家声一路小跑,直到一处无人的巷内,这才停下脚步,弯着腰大口喘气,歇了许久,又不禁心中自嘲道:李家声啊李家声,枉你自以为见多了人情世面,还立志为霍去病一样的人物,如今只不过进了趟县衙就成了这副样子,真是可笑啊,可笑至极!
家声闲逛了许久,抬头一看,竟鬼事神差又来到了昨日到过的城东粥厂,城内的饥民依旧捧着碗,排着队,眼巴巴望着棚里的大锅,这些人从粥厂设立后便日复一日来此,为的就是一口吃的,别的他们并不关心,哪里饿死了人,哪家人好久不见了,与他们无关。哪怕此时百步外的善缘庵,被衙役团团围住,他们也绝不可能前去看一眼,因为错过了排队,或许这一天就再无下肚之米。
“官差大哥,咋么了这是?”家声似乎无意地靠近庵堂的院门口,向一个衙役打听道。
那衙役见了家声,只道他也是在粥厂排队的饥民,也不在意,低声回道:“嘿,这庵里今早有人报官,说是吊死了一个人,这不,衙门的仵作来验尸来了。”
“哦哦,这年头死个人不稀奇吧,怎还劳烦仵作了?”家声陪着笑点头道。
“你不知道,这死人来头不小哩,身边还有三个随从,说是昨天找主人找了一夜,可谁想今早发现在这里悬梁自尽了,县丞大人接到报案后赶来这里,这都进去个把时辰了,还没出来。看来是有好戏瞧了!”
“呵呵,小题大做罢了!”家声若无其事说罢,便蹲在一旁篱笆墙下静观其变,他心里总觉得这件事情不简单。
又过了半个时辰,只听得庵内一阵喧闹,只见几个官家模样的人从里面出来,面无表情,随后还有两个衙役抬着个人出来了,家声从地上抹了点泥灰在脸上,直起身子张望,这一望,直接让他的心迅速下坠,因为抬出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昨日在庵中,交给他簿子和玉佩的人。而一旁哭哭啼啼的那三人,家声竟瞧得眼熟,可一时想不起哪里见过。
那人死了?为什么死?如果刚才那个衙役没说谎,就是悬梁自尽,他昨天还好好的,怎么会自尽呢?他昨日的神情分明就是被人所追。再说此人器宇轩昂,不似寻短见之人啊?那三个哭哭啼啼的又是谁?这其中究竟有何故事?
这些一问一个接一个涌上家声心头,可自己又不是官府中人,根本就不可能得到答案,那么,唯一的办法只有尽快找到他托付的那位阎大人,将两样东西交给他,也许这才是解决所有问题的钥匙。
接下来的每天,家声都是早出晚归,扮成叫花子的模样,徘徊在县衙周围,希望有一日能够见到那位阎大人,好早日完成那人的托付,也卸下心中的这块石头。可是转眼十几天就过去了,那个人始终没有出现。
这日傍晚,家声又失望地回了住处,刚进院子,永贵见他一脸的无精打采,便笑着问道:“家声,怎么了?这几天天天往外跑,丢了魂了?还是外面有相好的了?”
“去去,莫瞎咧咧!哪有什么相好?”
“那你去哪里了?这县城难不成还有你认识的人不成。我劝你这几天还是呆在家的好,世道不太平咧。”
两人正叨歇着,忽然西屋传来乒乒乓乓摔东西的声音,家声皱了皱眉,永贵向着西屋门前骂道:“你个贱货又作啥?你就使劲作罢,什么时候作死了就安生了!”
孙来娣那妇人一下冲出屋门,家声只见她蓬头垢面,形容枯槁,和当初在冯家沟时判若两人,心中不禁大惊,她一出们,便手指着永贵:“这和你哥一样,狗*养的,也是个心毒的畜牲……”
家声只觉从未见过如此的泼妇骂街,所骂之话不堪入耳,永贵脸色铁青,不做一言,走上前去便照着那妇人一脚踢去,正中小腹,她躲避不及,摔倒在地,这一脚踢得她腹中翻江倒海,疼痛难忍,只见她捂着肚子,五官都扭曲了,可嘴中依旧喋喋不休:“好,踢的好,有种你就踢死我,反正这日子生不如死,做了鬼我就夜夜缠着你,让你不得安宁,见了阎王我也要告你们冯家人不忠不孝,不仁不义,让你们统统下十八层地狱……”
永贵指着她道:“你去死吧,去告去,你这个**当初做和那姓田的做的好事也和阎王爷说说,看他让不让你下油锅,你个贱货母狗……”
原来这妇人勾搭了永贵之初俩人是如胶似漆,难舍难分,可自堂而皇之成了冯家人后来,仍是狗改不了吃屎,常以鸦片为要挟,当着永贵的面和田不满苟且,这让永贵感到刻骨的羞耻,并且她穷尽手段挑拨冯家和田家的关系,在官府借粮一事中,她将冯永福贪了赈粮拉回家中这件事告诉了田不满,田不满不仅没有出粮,反而凭借此事威胁勒索了冯永福好多银两,这些事都让冯家俩兄弟对她耿耿于怀,渐渐竟然到了如今水火不容的地步。
家声站在院中,对二人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那妇人还指桑骂槐着说他是凭空多出了一张嘴,白吃白喝白住她家的,家声一时气愤不过,又不好发作,便独自出了院子,让耳根子清净些。
西天的火烧云渐渐如火后的余烬般发青发黑,长庚散发着淡红色的光芒,道上见不到人,几只野狗偶尔会出现在巷子的角落,眼中发着绿光,走了不知多久,家声觉得心里舒服多了。想着自己寄居人家,老话说得好,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这该受的气还是得忍……
正当家声胡思乱想间,忽然巷子那头传来嘶喊声,抬头望去,好像有一个人被人追赶着向这边跑来,待走近才发现是一个老者,那后面两个大汉凶神恶煞般,手中皆拿着棍棒,那老者跑到家声身边时弯下了腰,已是气喘吁吁,精疲力尽。
“跑啊?老东西,溜的还挺快。”
“甭跟他废话,一棍了解了他,回去好交差!”
家声原是蹲坐在墙根下,那些人以为他是个流浪汉,所以也根本没把他放在眼中。
那老人咳嗽了几声,道:“你们要干嘛?朗朗乾坤难道你们要草菅人命?还有没有王法?”
“呦吼,还王法?老东西,在这新平县,咱就是王法。你有什么冤屈就到地底下去诉吧!”说着二人抄着棍棒便逼近前来。那老者似乎自知躲不过今天这一劫,长叹了一口气,竟闭上了眼睛。
家声本不想多事,可见这情形,心中又不忍起来,忽然站起身子,呵斥道:“住手!”
那两汉子一愣,见是一瘦弱的叫花子,哈哈大笑,一人道:“这年头找活路的满地都是,这自己找死的却是少见,小畜生唉,你活腻歪了吧,来管我们大爷的闲事!”
“哼,我问你们,这老人犯了何罪,要你们两个七尺大汉来打死?”
那人对着另外一个笑道:“呵呵,兄弟,听到没,有腔有调的,还所犯何罪?去你奶奶的……”话音未落,那厮竟然朝家声一棍打来。或许自以为这一棍子力道十足,这叫花子就算不死也要伤筋动骨了,旁边的那个笑嘻嘻地看着好戏。那老人失声叫道:“小心……”
“啪”一声脆响,那棍子竟打在了地上,举棍的汉子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叫花子也没动啊,怎么自己这一棒落了空?两个大汉面面相觑。
家声高声道:“就算这位老人有罪,你们也该将他送至官府,让县令大人问罪,而不是乱用死刑。”
这一下那俩人起了戒心,这小叫花子似乎不简单,一人答道:“这老东西私闯民宅,偷盗财物,官府早就下了告示,遇入户盗抢者,可自行捉拿,若遇反抗,就地正法!”
“胡言乱语,”那老者身子已恢复过来,见了家声刚才的身手,壮胆道:“老夫几时偷了东西?私闯你哪里的民宅?”
“兄弟,休要和他们废话,老爷还在家等着咱呢。上!”这两厮看来平常就是干惯了这事,端的心狠手辣,一人棍棒向家声扫来,还有一个手中棍棒向那老者头顶劈去,他们料定,就算这叫花子会些三脚猫,也断断不能解了此围。
家声顺势将横扫来的棍棒一头抄入手中,抬起手臂一顶,挡开劈向老者的棍子,趁着二人还没反应过来,飞起两脚,将俩人踹了个狗啃泥,然后飞身跃起,踩住一个的后背,手中的棍子在另外一个脑袋顶住,喝道:“还要不要打?骂我……骂我……”
家声每说一声,便用棍棒在二人后脑敲上一敲,那两个用手捂着头,嘴里哭着喊着求饶,求饶。家声看了看那老者,老人点了点头,家声将棍子一扔,松开脚下,踢了一脚道:“快滚!”
那二人捡起棍子,头也不回便兔子似的逃了。
那老者见状,长舒了一口气,给家声作揖道:“多谢小兄弟出手相救,要不然老夫的这条命,今天可就毁在这两个鹰犬之手了。多谢多谢!”
此时天色已经晦暗下来,家声见这老人谈吐不凡,语气和自己的先生吴夫子倒有几分相似,并不是平常饥民,忙也回礼道:“老先生客气,区区小事,不足挂齿!只是不知老先生怎会惹上这两个人?”
那老人道:“救命之恩岂是小事。人都说大恩不言谢,可这不合老夫的性子,这样,我请小兄弟到我住处小酌两杯,以表谢意,请你勿要推辞!届时你有什么问题尽可问我,老夫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家声看着这天色已晚,可永贵那里实在是闹心,一时无处可去,那倒不如答应了这老人,成全了他的心意。同时顺道送他回家,以防万一。想到此处,便答应老人。
俩人穿过两条小巷,走了只一刻功夫,便来到一个院子前,屋内有个女眷,见老人回来,忙上前驱寒问暖,关心备至,老人笑着回应着,拉着家声道:“这是老朽内人。”
家声见她端庄大方,身上自有一股雍容华贵的气质,忙行礼问夫人好,那夫人也微微欠身回礼,道:“你们快进屋去坐,我去厨房备点小菜去。”
家声随老人进了正屋,在灯下坐定,这才有隙细细打量,屋内家具装饰十分简朴,不像久居之处。老人的口音,也并非山西方言。再细看老人,一身的粗布衣裤,身形微胖,脸上棱角分明,眼中炯炯有神,坐在堂上,自有一股说不出的威严来。老人亲手为家声倒了茶,见家声盯着自己看,忙看了看自己的衣裳,笑道:“怎么?是不是老夫的穿衣有何不妥?”
“哦,不不不,”家声这才醒过神来,为刚才的唐突尴尬不已。
老人笑道:“不妨不妨,老夫的这身打扮,常常会让人刮目相看。”
“啊”?家声不解其意,只得笑笑,捧起茶杯遮挡着脸。
“小兄弟如何称呼啊?”
“哦,回老先生,”家声赶紧放下茶杯,坐直道:“我姓李,官字家声,本县冯家沟人,来县城投奔亲戚的!”
“长绵世泽,丕振家声!好名字!那亲戚可曾找到?”老人想到他一人在街头的情景,只以为家声没处落脚,故如此一问。
“呃……亲戚没有找到……只是目前在一个发小家暂住。”
“嗯”,老人微微点了点头,心道果然不出人所料,又接着说道:“老夫姓阎,非本地人,因………”
“阎?”家声还未等老人说完,脱口而出这个字,就像有什么东西从他的心头拨过,一下全身的汗毛都竖起,再回头望着老人,“六十岁,褡裢布长袍……”这个那个人的描述何其相似,难道?
老人被他突然的打断愣在椅子上,又见他如此神情地望着自己,忙问道:“怎么?阎这个字有何不妥?”
家声心中依旧不能确定,便试探地问道:“老先生,你是官?”
老人心中大惊,心中狐疑,却面不改色道:“哪里哪里,老夫是个生意人,来此做点生意而已。你是认识姓阎的官家?那人和你有仇?”
家声摇了摇头,虽然这老人表面看的正常,可家声却始终不相信他是一个商人,因为他的行走坐姿,还有谈吐,都不像做买卖的,可老人矢口否认,也一定有他的道理,家声决定再试探试探。“老先生,你看这个字……”说着,用手指沾了茶水在桌上写下一个字——“毓。”
那老人见罢,站起身来,死盯着“毓”字半晌,脸上终于露出震惊的表情,看向家声,沉声问道:“你见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