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大火直烧了整整一夜,相邻的几间铺子都烧塌了,余烬中依稀传来“哔駁”之声,随之腾起一团团小火苗,一眼望去,浓烟散尽,残垣断瓦,满目疮痍。
闯进城的饥民分散在县城的各个角落,横七竖八地坐着,躺着。一些差役,还有些附近的居民,为了防止死灰复燃,依旧在提着水桶浇水,“滋啦滋啦”,废墟遇水生烟。家声坐在对面,忙了一夜的他早已精疲力尽,身上脸上熏得黢黑,可当他看到一具具尸体被人从火场抬出,心中还是充满了愧疚,自己用手死死掐住大腿,仿佛这是肉体的疼痛能让他心中好受些。
远远从城门口的方向过来了一队官兵,待走近前一看,原来是县令林尚荣,典吏冯永福,还有青州府总兵马升,这三人家声是认识的。
原来昨夜县令见县城失火烧了平粜的粮铺,城外的灾民又全部拥进城来,情势危急,已非县衙之力可控,便连夜向青州府求援,知府便让总兵马升带了八百兵勇连夜赶来。马升同时带来知府命令,一定要将入城的外地流民赶出城外,但必须好言相劝,好生安抚,不到最后不可动武,因为对于朝廷来说,“救死、防流”是重中之重,而“防流比救死”更加重要,因为大灾会引起大乱,甚至爆发战争。哪怕是加设粥厂,收容灾民也要确保饥民的安分守己,当然,一旦有“包藏祸心,蛊惑民心”之人,亦可就地正法。
官兵们一进来便开始清理街道,他们一边挎着刀,一边努力向灾民保证,城外同样有足够的吃喝,这些人就像一群乖巧的绵羊,任凭驱赶,他们知道,即使赖在城中,他们一样领不到赈济,如果惹怒了官兵,可能死的更快。与其这样,还是宁愿相信,城外真的会加设粥厂
家声不想这么早出城,他想着留在城中或许能打探到更多的消息,或许对砍刀会的兄弟们有用。看见冯永福正在不远处指挥着衙役做事,便起身向他走去。
“站住,干什么的?”两个衙役拦住了他,此时离永福只有几步之遥。
“我找冯大人…”家声回道。
冯永福听到有人找他,回头看去,来人满身黑灰,一时间没认出来。家声赶忙道:“永福哥,是我,家声啊!”
虽说两家平时交往不多,可毕竟祖上有亲,且又是紧邻,冯永福在县城见到家声,还是感觉亲切,上前一步将衙役支开,微笑道:“家声,咋是你嘞?你怎弄成这个样子?我一眼都没认出你来。”
家声心道也不能说出实情啊,只得撒了个谎:“冯家沟活不下去了,不得已来县里看看有没有吃的,哪里晓得昨晚到这就遇到了大火,救了一夜的火。”说着望了望不远处正驱赶灾民的兵勇,道:“我不想出城嘞!听说城里有放赈的,粥厂也多,城外根本等不到的。”
冯永福自然是知道这些情况的,从上次回村接人,便看到村里人已是一顿难求,十去七八,县官仓的粮食不足,都是先准着城里的粥厂粮铺,剩下的才会分到城外。想到这些,不由得叹了口气,对家声说道:“不想出去就不出去,我等会忙完,带你去永贵住的地方,你俩一起长大的,就在那将就将就吧!”
家声听了,喜出望外,心道总算有个安身之处了。
晌午时分,冯永福带家声来到一个僻静处的小院里,院子里只有简单的三间房,永福让永贵出来接了家声,又到一个屋子间呆了一会,直到里面传来女人的叫骂声,永福气冲冲地摔门出去了。
家声看着眼前的永贵,几乎认不出来了,眼窝深陷,颧骨高耸,满脸菜色,浑身上下简直就是皮包着骨头,如同一只风干的老鼠,连眼神也变得呆滞。家声不知道,这是永贵吸大烟的后果,大烟这玩意,如吸血鬼一般,早已经吸空了永贵的精气神。
可永贵看到家声还是有些欣喜的,脸上的焦皮随着笑容一阵抽动,家声却莫名心酸,心道这哪里从前认识的那个少年,分明是个风烛残年的干瘪老汉。
“家声……”永贵喊到。
“哎……永贵……你……”家声开始觉得有很多话要和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讲,可一开口,却如鲠在喉,不知从何说起。
永贵只是笑,发自内心的笑,这是自他进城以后,第一次如此放松,也是第一次有外人进这个院子和他说话,这个人还是他的好朋友,至少他心里这么认为的。
家声见他乐,自己也跟着乐,笑着笑着俩人又哭了,哭着哭着俩人又笑了……
过了一会,西屋传来骂声:“两个鳖羔儿,吃屎了,这么开心……”
永贵低骂道:“贱货,母狗。”随后将家声拉进了他的屋子,道:“别理她!”家声知道,她就是当初冯家收留的孙来娣,也就是后来冯永福娶进家门的妾室。只是不知如今怎会变成这个模样?
永贵打了水,让家声擦洗干净,又给他寻了件自己的衣裳换上,两人这才舒舒服服地坐到桌前,桌上是一些剩下的饭菜,永贵道:“家声你先吃着吧!都是剩的……”
家声听了,抓起一个大馍便塞进嘴里,都什么时候了,还剩不剩的,没那么娇贵,再说了,从昨夜到现在忙个没停,早是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永贵边看着他吃,便和他说起了话。原来这院中只住着永贵和孙来娣两人,孙来娣自小月后便变得神经兮兮,暴躁无常,后来在卖永兰的事情上基本和冯永福闹翻了,冯永福在县城便娶了富商刁家的女儿刁秀楷。刁家在城中房产众多,所以冯永福平常基本不来这里。只是冯永福会固定叫人送些剩饭剩菜,馍馍大饼等来,只要饿不死他俩就好。接他们来也是碍于自己的名声,一个是自己的亲弟弟,一个是自己三媒六聘娶进的妾室,总不能让别人对自己指指点点,骂他无情无义吧?这样对自己的仕途也是不利的。
家声问道:“那你爹娘哩?”
永贵恨恨道:“我爹自个躺在床上,也没得下人去喂,饿死了。”说起他娘时,他的眼眶一下子红了:“可怜我娘,开始我只道她是脑袋受了伤,不懂事了,哪里知道她竟然在妹妹的事情上清楚起来,知道妹妹没了,她也再不吃不喝,一天夜里,悬梁自尽了。”
这些事家声这才头次听说,可能那段时间自己不在家的缘故,又或是人饿死多了,村里的人也不再关注其他人的死活了吧。
“永兰可有消息?”
冯永贵摇了摇头,“没人去寻哩!”接着冯永贵又问了家声最近的事,家声捡着说给他听。
吃过饭后,家声困意渐浓,挨着枕头就着,这一觉醒来,已是第二天了。
第二日清晨,家声被一阵奇异的香味熏醒,起床一看,只见永贵正躺在床头另一端,手持烟枪,对着油灯吞云吐雾,桌面上放着一包褐色的烟膏。
家声不认得大烟,问道:“永贵,你这是啥子烟?这么香没闻过。”
永贵慵懒地说道:“这叫鸦片。你可还记得我家的那片水田,每年开花都很漂亮的那种,乡下人叫土药,其实就是这个哩。”
家声这才想起,当时自己和几个人半夜偷偷到冯家地里割掉的那些毒草,为此自己还差点被田不满告到官府。先生说过,这是个害人的东西,特别是洋人,最喜欢用这个来毒害中国人。心中顿时明白,永贵变成这副样子不是饥饿造成的,而是这销筋蚀骨的鸦片烟。一想到这个,不禁心头火气,把永贵一把从床头揪起:“永贵,你咋染上这个东西了?你知不知道,这个会要了你的命的?”
永贵一把推开家声,不耐烦道:“你懂个啥?这可是个好东西哩,早晨抽一口,给我神仙也不丢啊!再说了抽这东西的多了,哪个死了?你要不要来一口?”
家声怒道:“我不要,你抽吧,抽死拉倒!”
永贵长长地吸了一口,待烟气进了五脏六腑,这才笑眯眯道:“这个世道,活的太久也没个意思。快活一天是一天嘛!”说罢不理家声,继续将葫芦对着烟灯,烧上了。
家声见状,不胜心烦,转身出了门去,眼不见心不烦。
他出了宅子往东,信步走在街上,空气中还弥漫着一股焦味,由于昨日平粜粮铺子出了事故,官府暂停了其他粮铺的平粜,至于官仓每月两次的放赈也停了,说是要等官府查明起火缘由再决定何时放赈平粜,只有城内的四个粥厂还正常开着,这四个粥厂分布在县城的四边,家声往东一直走,听说这里的粥厂是最大的一个,紧靠着一座尼姑庵——“善缘庵。”
果然,还没到粥厂,就已经有很多人捧着碗在排队等待,现在还没到开厂的时候,几口大锅里咕噜咕噜地翻滚着,粥厂的衙役上下忙碌着,有了昨日的事故,今天粥厂四周多了不少兵勇。
家声并没有带什么碗,虽然闻着粥味腹中一阵响动,可总也不能用手捧吧?只得绕过人群向后走去,几百步的地方,只见有三间草庐,一个院子,院子门上挂着个牌子,上书“善缘庵”三个字。
家声见了不禁感慨,这城里竟然还有如此破旧的庵堂,不说别的,就连他们冯家沟那个为求雨而修的神庙也不如。可转念想到,如此破旧的庵,能够在县里一直存在着,或许也是有它的不同之处罢。想着便忍不住想进去看看。
过了院子篱门,院子并不大,三间草堂的土墙外有修修补补的痕迹,两边有两间厢房,应该是庵里的僧人居住的地方,正中草堂的门开着,家声迈过门槛,一座泥塑的菩萨赫然眼前,案桌上的香烛有些天没人点了,香炉烛台上布满灰尘,木鱼等法器也随意摆放着,家声心道,或许庵中人也出去讨吃的了吧。既然来了,就给菩萨上柱香,也算与佛结个善缘,不枉自己来了一趟这“善缘庵。”
佛前跪拜完,家声见两侧并无他物,便不再逗留,转身欲出了门去,哪知刚转身,却与一个人撞了个满怀,直撞的鼻子发酸。正要发火,哪里来的个莽撞鬼?抬头一看,见来人三四十岁年纪,一身绸布长衫,器宇轩昂,不似一般百姓,那人见了家声也是一愣,嘴中不停道歉。这一下把家声反而弄得不好意思,家声心道,再说啥便小家子气了,忙拱手道:“没关系,我也没注意。您,没事吧?”
“没事,没事。”那人见到家声似乎十分意外,一时间窘迫起来,脸上显露一丝慌张,不断伸头向外瞧去。家声顺着他的目光向外看去,见有几个高大的汉子,明显不是饥民,却混迹在人群中,四处张望。心道这人或许遇到什么麻烦事了?便问道:“先生,是不是有什么麻烦?”
“我……这……”那人却吞吞吐吐,不知所云。
“我叫李家声,本县冯家沟人氏,来县城投靠亲人。如果先生有什么能我能帮上忙的,请尽管开口!”
“你读过书?”那人问道。
“读过几年村中的学堂,我先生姓吴,讳字叙忠。”家声因见此人一脸正气,不似奸邪之人,便有心帮他,又怕他疑惑自己,便自报家门。
“吴叙忠?”那人听了这名字,露出一副惊奇的神色,又细细打量家声,只见这个年轻后生,瘦削身形,面色坚毅中又透着一丝文雅。眼见那人群中的几个汉子渐渐向庵中聚拢,便从怀中抽出一本装订整齐、足足有一寸厚的簿子,盯着家声的眼睛道:“李家声,你听好,这本簿子事关新平县几万人的性命,你一定要收好,有机会你去县衙附近等一个姓阎的大人,亲手交给他。记住,这本簿子除了阎大人谁也不能给,谁也不能看!如果实在等不到……那就烧了它……”
“可我并不认识什么阎大人?”
“你记住,阎大人喜欢穿一身褡裢布的长袍,六十岁,精神矍铄的一个老者。至于他何时能来,我……也不清楚。你一定要保管好它。”说着随身解下一个玉佩,连同簿子一同放在家声的手中,“你见了阎大人,给他看了这块玉佩,他自然明白。拜托了!”说罢竟然躬身向家声行了个礼,家声还来不及说什么,那人便转身向庵外跑去。家声一时反应不过来,怔在原地,目送着那人的背影,似乎被人发现了,几个影子跟随而去。
家声定了定砰砰直跳的心,深呼一口气,赶紧将那本簿子和玉佩放入怀中,扎紧腰带,见四下无人,这才出了善缘庵,往永贵住处回走。
一进门,家声便将门闩上,永贵没在屋子里,家声用手紧紧捂在那本簿子上,脑中竟然有两个声音对他说话,一个叫着打开看看,一个叫着不能打开,不能打开!家声想的脑仁都疼,刚才的一幕如同梦境般。“事关新平几万人的性命……一定要亲手交给阎大人……谁都不能看……”缭绕耳边。
最后家声还是决定,不看这本簿子,虽然此人和他素不相识,可看得出此人将这大事交托与他也是被迫不得已,下了大决心的,自己又怎可负了他的期望,正所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这个道理家声还是明白的。
只是这块玉佩?家声将玉佩取出细细打量,翠绿温润,镂空雕着一朵芙蓉,穿绳处刻着一个“毓”字,这是那人的名字?或是送他玉佩之人的字?家声心中胡乱猜测着。
正揣度着,忽然听见有人敲院门,家声忙去开门,是永贵,手里提溜着一串纸包。见家声开门,喜笑颜开道:“快进来,看我给你带啥好东西了。”
两人进了屋子,永贵迫不及待打开一个纸包,只觉香气扑鼻,原来是带了个烧鸡。这可把两人馋坏了,家声见还有个包,问是什么?永贵笑道:“说了你又说我,那就是我早上抽的相思膏嘞,我刚去找我哥要的,顺便带了只烧鸡。要不然我才懒得去找他呢!”
家声一听,止住了笑容:“永贵,这玩意得戒,不然真的就完了。”
“好好好,戒,我戒,等这包吸完了我就戒。来来来,先吃鸡,好久没有闻到肉味了!”说着把家声按到凳子上,伸手扯起鸡肉来。
家声只得叹了口气,他知道,戒这个东西也不是容易的事,现在自己还肩负着别人交代的大事,等这件事了了,就立刻帮永贵戒烟。可是,要找一个素不相识的什么阎大人谈何容易?何况那人自己也说,不知他什么时候才能来,也就是说,这个阎大人此刻或许还不在新平县城。那眼下,自己能做的,或许只有到县衙门口守株待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