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声盯着盖筐子的那块布正出神,熊七已经大步走了过来,手里抓着一把碎银子,边走边说:“唉,上次走的太急,这银子还是从老玉包袱里找到的,老板,你看这点碎银子能买多少?”
那汉子忙道:“哎呦,银子可不少了,这样。我给你弄个半筐子,反正卖不掉也要坏了!”说罢便着手去倒腾起来。
家声一拉熊七的衣服,附耳道:“七哥,这肉有鬼哩?我看不是狼肉!”
“啥?不是狼肉?难不成人肉吗”?
家声一下没拦住,熊七竟然大声说了出来。他这一说不打紧,那卖肉的贩子忽然手里直发抖,拎着块肉上也不是下也不是,脑门上豆大的汗珠子直往下滴,脸上的横肉隐隐跳动,连着手臂上的青筋爆突。
熊七看了一眼家声,道:“我自己来吧,”说着就伸手进筐子翻动,红的血,白的油,和着沾着的土,一股浓浓的血腥味直冲脑门,忽然,熊七找到了什么,手一抬,大声喝到:“这是什么?”
那汉子抬头去看,熊七捏在指尖的赫然是一截人的手指,家声失声道:“人的手指!你这根本不是什么狼肉,真真切切是个人肉!”
那贩子见事情败露,也不藏着掖着了,从后篮筐下抽出一把明晃晃的斩骨刀,叫道:“姥姥的,你俩买肉不好好买,非要寻老子的不痛快,是你们自己找死可怨不得我!”说罢一刀照着熊七当头劈下,熊七侧身一把推开家声,那刀好生沉猛,刀身直接没入土中,飞起一阵尘土。那贩子出了全力,本就想早点解决麻烦,谁料竟被这人躲开,手臂一抬,又横着刀向他的腿砍去,熊七见了再也不躲,一脚不退反进,直接朝贩子的手腕内踢去,贩子只觉得小臂“咔嚓”一声,疼痛不过,松了手,刀“哐当”一下飞了出去,可他却忽然整个人向熊七撞去,熊七没有料到他会如此不要命地拼,一时不防,被他撞了个趔趄,倒在地上,那贩子一招得手,在地上打了个滚,左手又将那斩骨刀抄在手中,便向熊七扔去,眼看刀已脱手,这要被扔到,不死也要脱层皮。家声来不及犹豫,跨步向前,手中短剑已出鞘,一声清脆的铮鸣,那把刀被挡了开去,那贩子还未看清,左手已被剑刺穿,插在地上。那贩子看着自己被钉在地上的手心,忽然“哇哇”叫出声来。
熊七啐了一口痰,一脚把他踩在地上,“娘的,挺有把力气,差点着了你的道!”
家声蹲下身子,大声问道:“说,这人肉哪里来的?”
那贩子疼得眼泪鼻涕都糊在了嘴上,喘道歉:“大爷饶命,大爷饶命,这肉是我捡一个逃荒人的尸首的,啊………疼疼……求大爷饶命……”
家声骂道:“放屁,你老实说,你杀的可是个女子?”
“你…你怎么知道?”那贩子瞪大了眼睛,一脸的狐疑。
“我不仅知道这是个女子,我还知道这布便是她的素衣,是也不是”?家声几户是吼出来。
“是……是……是,确实是个白衣服的婆娘,我看她反正活不了了……就……就早点帮她解脱……”
家声恨得咬牙切齿,手腕用力将短剑一搅,只见那贩子疼得浑身都在抽搐,脸色苍白,嘴里直叫饶命,家声哪里听得,继续问道:“这么说,你承认是你杀了她?你为什么要杀她?啊!”
“我……我见她……一个人路上,饿……饿得……快不行……了,后面还有……还有……野狗跟着……随时都要……咬死她……我就……就想……不能……便宜了野兽……想着我……家中还有娃娃要活……所以就……杀了……想着能卖点……钱,好买粮食回……去。”那贩子的喉咙努力地发出声音,疼痛让他力竭,话语也断断续续。
“你比禽兽还禽兽!不配活着!”家声一字一顿说道,话音刚落,手中的剑如蛇般掠过贩子的喉咙,“噗嗤,噗嗤……”一阵鲜红的血涌了出来,他连半个字也没有哼出来,睁着眼睛,死了。
熊七想拦,已经晚了,叹息道:“家声,这是何必,他不过杀了一个快要死的人而已,不是啥不得了的事吧?干嘛非要杀了他呢?”
家声低声道:“七哥,你不懂,他杀的那个人,就是我和你刚才去找的那个妇人!”
“啊?”熊七这才明白过来,原来家声是念在这妇人帮过他,所以他是念着人家的好,不管怎样,也算是有过一段缘分,如今家声帮她报了仇,也是常人所为。便安慰道:“家声,别难过了。这狗日的世道就是这样,怪谁呢?如今你也算为她报了仇了,死了也好,一了百了。你没听过一首歌谣吗:东庄人,奔西庄,手拿刀剑;只恐怕,遇恶人,命不周全。四乡里,人吃人,不分亲眷;吃人肉,只吃的,红了眼圈。父吃子,子吃父,骨肉不念;兄吃弟,弟吃兄,夫妻相餐。”
家声默默听着,然后把那妇人的尸骨抬回屋子前,用树棍在地上刨了个坑,仔细把尸骨摆放进去,用土盖好,最后又找了些石头层层叠叠压在上面,远远望去,是个墓了。只是没有墓碑。家声在这坟前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这才起身回到屋里,抱着他的牛,静静的坐着。
熊七那边,早已用到将贩子的头颅割下,尸身直接扔到了望乡河沟里喂狼去了。恰巧老玉、三斤空着手回来了,一见家声独自靠牛坐着,悄悄问熊七:“咋了?”
熊七摆了摆手,把他俩拖出屋子,这才说出事情经过,那两个长吁一口气,还以为他出啥事了呢!没事就好!
杀人吃人并不是个新鲜的话题,每当有大灾难来临,或是战争,或是灾荒,只要是会造成长期饥饿的灾难,都会引出人类自我相残、同类相食,粮食没了吃家畜,家畜没了吃野兽,野兽没了吃虫子,虫子没了吃泥土,什么都没了,那就大的吃小的,强壮的吃弱小的,这个时候人已经不能称为人,而被吃的也有新的名称:“两脚羊。”正因如此,才会流传出熊七所唱的那首歌谣《大旱歌》。
第二天,熊七、家声几人赶着大黄牛来到陈家,家声要把牛放在这里养活嘞。
当一颗血淋淋的人头放在朱登鳌的面前,难以置信地望着这昨天还老实懦弱的几个人,“这真是你们杀的?”
熊七小声说道:“也不能算吧,只是发现他时已经快被狼吃了,我们赶走了狼,可他还是死了,俺们一想,这不能浪费了啊,就把头割下来了。”
朱登鳌哈哈大笑:“原来如此!好吧,我也是言而有信的人,既然如此,我们砍刀会就收下你们了!改天选个日子,你们正式拜门入会!今天姑且你们就留在陈家,反正他也和东家认识!”说着看了一眼家声。
家声见状,趁机和朱登鳌道:“朱老大,我有一事相求。我和哥哥自上次出村,已经很久没有回去,我们想回去看看,只要一天就够,这一天的工钱我们不要了。”
朱登鳌眉头一皱:“怎地?你一来就有事?我砍刀会没有规矩吗?”
熊七在旁边打圆场:“老大息怒,你可不知,我这小兄弟年纪小,今日哥哥久违重逢,所以特别想家,所以还请老大网开一面,让他俩回去看看嘛!”
董老玉道:“就是嘛?少个人又不耽搁事?再说了他俩是有家,有家自然想回,不像俺们,无家可归的。”
那朱登鳌一见这刚入门的太啰嗦,忙道:“去吧去吧,烦死了!”说罢扭头走了。
家声和家庆哥俩开心坏了,连向几人道谢,三斤悠悠道:“家庆,家声,村子我就不回去了,当初被赶出来的,没脸哩。你俩代我回去看看吧!反正我家里也没人!”说着说着竟然红了眼眶。
熊七一见,骂道:“嘿,怂包,你又没个家人,哭个卵嘛!快收了吧!和我转转去!”
李三斤边走边辩道:“那也是我从小长大的地方嘛……”还没说完就被董老玉拽着走了。
家声看着家庆:“哥,我们回去吧!给娘报个平安!顺便去看看小婉姐!”
一提到小婉,家庆就觉得这大概是他除了娘亲之后最惦记的女人了,他把她看成他的命,不,比他的生命还重要。小婉那明亮的眼睛,他总能在里面看到一汪清澈的泉水,那水中永远倒映着他的影子;那红润的面庞,就像小时候吃的红彤彤的苹果,隔老远都能闻到一股香甜;他还记得在铺子里的那个夜晚,他沉醉在她的长发里,她在他的怀里,是那么的安静,让他感受了生命中最美好的一刻。这个女人是他生命的源泉,活着的动力,一想起她,浑身就充满力量。
家庆算一算,上次被殷兴一伙人劫走算不得见面,因为连话都没来得及说一句,所以他俩已经好久没有相见了。此刻的家庆,心早已经生出两个翅膀,飞回去了……
俩人从陈家借了架骡车,直奔冯家沟而去。
六月初的冯家沟,让李家俩兄弟感到陌生。村子里感觉不到一丝生气,村口的土墙不知道被谁弄塌了几处,此时不要说人或野兽,就是个娃娃也能轻易走过。从村口往里,几十户人家都是户门紧闭,没见到一个人,地里的草都没了根,树上的皮也被扒光了,村里的那片祖坟地上,添了不少的新坟。骡车每往里进一点,兄弟俩的心便往下沉一点。这究竟是怎么了?
学堂大门敞开着,门上悬挂着那面“与民同忧”的牌匾布满了灰尘,见不到往日的一丝光泽,家声跳下车,跑进学堂,一个人没有,他大声叫着先生,先生,回答他的只有风吹过后院木门,发出的“吱嘎吱嘎”声,他又跨进后院,原来学堂养的牲口也都没有了,棚里的地上还有草料没有吃完。原先用于粥棚熬粥的几口大锅也已经翻倒在地,有的已经被砸了个窟窿。原先堆粮的房内,也已经空空荡荡,他走进去的风,将满屋的尘土扬起,呛得他不得不捂住口鼻。他从学堂找到后院,叫声能够传遍半个村子,可这里就仿佛从来没有人住过一样,静,死一般的静。先生到底去哪了?家声心中充满担忧。
“哥,先生不在,不知道去哪了?”家声跳上车。
“弟,别担心,先生肯定不会有事,咱接着找找!”家庆安慰道。
“他不会被狼叼走了吧?”家声突然想起娘的死,这该死的野狼,能够叼走他娘,又怎会放过一个年迈的老人?不由得他不胡思乱想,竟渐渐心烦意乱起来。
家庆赶忙劝道:“家声别胡说咧,先生是什么人?那可是连巡抚大人都敬他三分的,哪个狼敢吃先生?”可是这番话,连他自己都觉得没有底气。
就这样两人一路无语,顾不得其他,直接回到了他们的家,院门半开着,屋门虽然掩着,却没有上锁,仿佛娘还在家里等着他呢的样子,俩人一同轻声迈着步子,生怕惊吓了谁似的,只有身后两串厚厚的脚印,诉说着这空荡荡的院子已经很久没有人打扫了。
屋子里还是老样子,靠墙摆放的条桌上是爹娘的牌位,一新一旧,家庆家声一人捧起一个,擦拭着上面的灰土,俩人轻声说到:“爹,娘,我们回来了!”哥哥从香桶里抽出三支香,那还是娘去时后办丧事时留下的,他点燃了香,袅袅青烟立刻升腾开去,他带着弟弟跪下,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头,家声望着那烟,问道:“哥,你说娘能够听到咱说话吗?”
家声回道:“能,一定能咧。我听老人说过,这香的烟能够上通神仙,下达地府,燃了香,就能和过世的人说话,只是他们能听到我们说的,我们却听不到他们的话。所以咱娘一定能够听到咱说话,保佑着咱们哩!”
家声看着他哥,这套理论仿佛给了他巨大的精神支持,家庆把香插进香炉,便进房去收拾收拾,家声一个人坐在地上,说着话,他感觉娘就在身边,静静滴听着,他把最近他遇到的开心的,不开心的,惊险的,平淡的,还有几个好朋友的事情都说给娘听,此时的他,又变成了那个依偎在娘怀里,说个不停的娃娃了……
好一会儿,家庆问道:“家声,我去镇子上看小婉去了,你和我一起去吗?”
“我不去了,我上山去看看师傅,看他知不知道先生的下落!哥,你去镇上赶骡车去吧,如果你晚上回来就上山寻我一下,如果你不来我就明早下山等你!代我向小婉姐问好啊!”
“好!”家庆赶着骡车往镇上赶去,他在心中呼喊着:我心爱的姑娘,你等我,我马上就来到你的身旁!
家声目送哥哥远去,也锁了门,上了西山。山路似乎比以前荒了不少,很多枯树倒了,让他多费了不少力气。
过了山门,那刻着“玄清道观”四个字的石碑不知怎地竟倒在地上。道观的门紧闭着,家声心中“咯噔”一下,几步迈上石阶就叩响了大门,“咚咚咚……”
大门打开,从里面伸出一个脑袋来,家声一看,叫道:“玄明师叔,是我啊!”来人正是玄明,一见家声也是喜出望外,对内喊到:“家声来了……”忙开门拉了家声进内。里面的人听到声音,纷纷出来了,家声一一行礼见过,“玄守师叔好,玄仁师叔好,玄德师叔好,玄和师叔好。”
这些道士可是高兴了,一个个上瞅下瞧的,有说壮了,有说瘦了,有说黑了,有说高了。玄明拉着家声往后走去,“快来,你师傅今早还念叨你呢,这不,说曹操曹操就到!”
家声穿过后山门,来到石台,这一下更是惊喜,因为他发现,除了师傅,吴老夫子也在。家声跪在地上,叩首道:“徒儿李家声拜见师傅!”转身又向夫子道:“学生拜见先生”!
夫子只是坐着,连声笑道:“好,好,快起来,快起来!”
玄城道长适才正在打坐调息,这时方收了功,站起身来,扶起家声,仔细打量了一番,笑道:“嗯,壮了,看来吃了不少苦!”
家声此时见到了师傅,又找到了先生,心中顿时轻松下来,话匣子也打开了,叽里呱啦把这些时遇到的人,做过的事全倒了出来,其他人听得一会心惊胆战,一会仰头大笑,直道:真个好历练!
家声说完,这才问起:先生怎会在此?
夫子笑道:“自从上次殷兴那伙人走后,村子又进了几波贼来,没人巡夜,学堂的粮很快就被偷没了。村子里断了粮,实在熬不过去的人家先是吃了鸡羊,接着又开始杀牛杀马,不光是外面的人偷,本村的也互相偷,几个长老家也是被偷光抢光了,也没人管。上次夜里,李三家的去冯正山家偷了一只鸡,被他儿子冯子庸当场捉住,不知怎的闹将起来,李三把冯子庸失手打死了,后来李三怕吃了官司,便全家逃出了冯家沟。那冯正山找了冯永福、田不满,可根本没人管这个事,也就郁郁而终了。村里人吃光了树皮草根,能走的都去县城了,说是有放赈的,走不动的就等饿死。那日有个外乡的进来找吃的,我见他在学堂偷偷摸摸,便喊了一声,那厮惊慌失措,一把将我推倒,若不是道长正巧赶到,我恐怕已入了阎罗殿,过了奈何桥喽!”
家声没有想到才短短十来天,村中竟然发生这许多变故,看着先生,果然比之前更加瘦削,头发胡子也更加苍白,只是那双总是盘着的腿,让家声心中疑惑:“先生,那你……身体有没有大碍?”
夫子笑着摇摇头。玄城道长接道:“夫子的一双腿骨跌断了,至今还没有恢复!”
家声这才明白,刚才为什么先生想要站起来却始终没有站立,心中难过不已,扶着先生的手臂,为他轻轻揉按着腿。反倒是夫子,爱惜他道:“不妨事,不妨事,人老了,就如那树木枯萎,总会朽了的!”
家声想起如今山下都没了米粮,师傅他们在山上怎么过日子的?便问道:“师傅,你们还有粮吗?”
玄城道长听了,也是微微叹息道:“有,只是不多了!之前我曾在殿下挖过一个洞,采买了不少粮存着,就是为了怕这一天。可哪里想到这天却是越来越旱,市面上现在是捧着几锭金银换不到一个饼。还好我们道士修行讲究清心寡欲,再配合辟谷之法,还能够撑一段时期。为了以后计,我们也会偶尔也要出去捕猎,有时候能在山上遇到个野猪或狼啥的,都风干了,留着以后……修行再好,毕竟不是神仙啊……”说罢长叹了一口气,不知是为这吃肉的修行,还是为这天下的苍生。
夫子微微一笑,遥望远方,随口吟道:
夏日出东北,陵天经中街。朱光彻厚地,郁蒸何由开。上苍久无雷,无乃号令乖。雨降不濡物,良田起黄埃。飞鸟苦热死,池鱼涸其泥。万人尚流冗,举目唯蒿莱。至今大河北,化作虎与豺。浩荡想幽蓟,王师安在哉。对食不能餐,我心殊未谐。眇然贞观初,难与数子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