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声独自背着两个袋子,穿行在漆黑的小路。除了夜风,只听见自己粗重的呼吸。当他走近林家村的破屋前,只见一个黑影在篱笆前探头探脑,一眼就认出来正是李三斤。
李三斤也看到了他,赶忙上前帮他卸下一布袋扔到肩膀上,说道:“家声,你可回来了,七哥他们担心着哩!”
家声边道:“没啥好担心的”,便推门进了屋子,熊七和董老玉斜躺在干草上,一见家声的袋子,赶忙起身借过,从里面掏出馍馍塞进嘴里,“哎呀,家声…你可不知道…咱们快饿死了……那陈家咋说……”
家声笑道:“你们慢些吃。今天真的太高兴了,我遇到我哥了!”
“吧?”其他三人张大了嘴巴,“这也太巧了吧?说说咋回事?”
家声边将去陈家遇到’砍刀会’朱登鳌的事情和他们细说了,并且说了自己的想法,与其去陈家躲着,不如进’砍刀会’,一个是砍刀会也都是些饥民,不会太在意他们的身份,第二个在会里也能自食其力,比在陈家白吃白住强。
熊七听他说完,三个大馍馍已经落了肚,他沉思了会问道:“那朱登鳌什么来头?”董老玉在这一边直点头,巴巴看着家声。
家声描述了这个人的身材相貌,把哥哥和他说的一些情况也重复了一遍,道:“这朱登鳌身手还可以,只是我看他对人蛮傲慢的,甚至感觉有点阴险!”
三斤插话道:“那就是这个人不好相处哩?”
董老玉不以为然道:“有本事的人傲慢些没啥,咱去了也是拼力气吃饭,在乎那球事干啥?”
熊七摇了摇头:“你们要知道,现在这外面都是啥子世道?为了一口吃的可以去偷去抢的大有人在,在吃的面前,有些人人性都没了,甚至比个畜牲还畜牲。人心隔肚皮啊,我想这姓朱的既然身手不错,对人又不是太爽直的,总觉得不是个可信之人!要知道,咱可是官府缉拿的要犯呢。”
几个人听了,都不说话,在心里盘算着。董老玉不耐烦道:“那到底咋办,别不说话,都吭个声啊?”
熊七看着家声道:“家声说得不错,进砍刀会比去陈家强,可正所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改天我去会会朱登鳌,在做决定,你们看可好?”
众人一听,正中下怀,都同意了。四人填饱了肚子,瞌睡虫就上来了,眼睛一闭,一觉直到天亮。
第二天一早,家声还迷迷糊糊,就听见李三斤在耳边喊他,他睁开眼睛,三斤嘴里叼着根草棍,神秘兮兮道:“快起来,今天咱有口福了,再不用吃老鼠肉开荤了!”
“啥子好东西?”
三斤一把拖起家声,叫道:“你自己起来看吗!”
家声用手扣了扣眼角的眼屎,衣袖抹了把脸,站起身子张大了嘴伸了个懒腰,是好久没有这么放松过了,昨天见到了哥哥,夜里真是睡得舒坦啊!然后慢慢走到门口,只见熊七正牵着一头大黄牛,那头牛绷直了绳子,用头对着熊七,董老玉正准备着盆罐,旁边的树桩上插着把刀。家声立刻心中明白过来,三斤口中的好东西就是这头牛,他们要杀牛。
“住手!”家声叫道,忙走上前,一把抢过树桩上的短刀,对俩人喊到:“不能杀牛!”
熊七松了手里的绳子,疑惑地望着他,董老玉笑道:“家声,这牛可是咱捡的,你看看,多壮实,你不是老嫌弃老鼠不好吃,今天给你开开荤,补补身体!”
家声摇了摇头,将刀藏在身后:“我不吃牛肉,我也不要你们杀牛,这是犯法的!”
要知道,在以人力畜力为主的古代,马牛作为耕种工具显得极为重要,特别在以小农经济为主的中国古代,马牛成为了每家每户必备的耕种工具,因此,封建统治者很早就开始颁布律令,来对牛马进行保护。比如在《大清律》中有明确规定,“凡私自宰杀自己马牛者、杖一百;驼、骡、驴,杖八十。筋、角、皮张入宫。误杀及病死者,不坐。“
“若故意杀他人马、牛者,杖七十、徒一年半;驼、骡、驴。杖一百,若计赃重于本罪者,准盗论。若伤而不死,不堪乘用及杀猪、羊等畜者,笞三十。其误杀伤者,不坐罪,但追赔减价。“由此可见,杀害他人牲畜罪远比自家宰杀要严重得多,轻则体罚,重则徒刑一年半,至少也要减价赔偿。
董老玉张大了嘴,他嘴笨,不知道怎么回答家声。熊七却笑道:“家声,这都啥年头了,人都快饿死了,哪里还顾得上畜牲呢吗?再说了,这头牛清早就在荒地里转悠,肯定是个被人抛弃的没主的,就算我们不杀,迟早被别人吃了,再说吃了也没人追究,不吃白不吃呢?”其他二人在旁边拼命地点头,盯着家声看。
其实家声并不是要用“杀牛犯法”这样笨拙的借口来阻止他们,只是他一见这牛就想起自家以前养的那头老黄牛,他的童年多半都是在牛背上度过的,他心中实在不忍。
熊七见家声不说话,以为把他劝住了,脑子里香喷喷的牛肉已经在向他们招手,就走到家声旁边伸手去拿刀,“家声,等着,等肉煮好了,让你吃个够!”
“扑通”一声,家声直挺挺地跪在地上,抬头看着三人:“七哥,求求你了,不要杀这头牛!”
那三人都被家声吓愣了,熊七更是手足无措,这是咋了,忙扔下刀,扶着家声:“哎呀,你快起来,有啥话好说嘛!”
家声倔强道:“你不答应我我今天不起来!”
老玉也赶忙跑来,拉着家声,对熊七说:“七哥,要不就算了,家声到底还是个娃娃,他不要杀牛自有他的道理,再说咱们以前谁家没养过呢?”
熊七长叹一口气,拍拍家声的肩膀:“起来,这么大个后生娃了,咋说跪下就跪下了,男人膝下有黄金哩。我答应你,不杀了!”说着转身进了屋。
家声站起身来,走到那头牛的身边,一手捡起地上的缰绳,一手轻轻抚摸着牛头,那牛半跪的前腿站直了起来,一大颗浑浊的泪珠竟从牛眼睛里滚落下来,董老玉在旁边看到了,惊奇地拉住李三斤让他也看看牛流眼泪,两人呆呆地看着,这牛流眼泪真是稀奇了,今天真是遇到怪事了!
家声独自拉着黄牛走到门口的荒草地上,暗黄的牛毛很暖和,牛吃了会干草就快活的甩了甩头,用蹄子划拉了几下地上,然后便趴下了,家声也坐在草地上,依偎在牛背上,这一切,让他仿佛回到了年幼的时光……
小时候,他还没有牛高,每次都是他爹抱着他骑在牛背上,爹扶着木耙犁,娘赶着牛,那个时候他的世界只有一点点大,从家到田里,从牛背到炕,虽然清贫,每天都是欢声笑语;后来大了些,他能够独自出去放牛了,牛吃草,他玩耍,还有他哥哥一直陪着他,牛在哪,哪里就是他的游乐场;再后来,有很多伙伴会和他一起放牛,永贵会央求着让他骑一会牛,家声会得意地拒绝这个少爷,永兰则相反,每次她都会被家声扶上牛背冲着她二哥做鬼脸,那头黄牛是他们共同的伙伴;直到有一天,家声亲眼看到他爹惹了重病,郎中说不行了,最后一口气没上来就抓着他的手咽了气,那一晚在娘的哭声中,他独自窝在牛棚,抱着牛睡了一晚,那里,他有被父亲拥在怀里的感觉……
“家声,”董老玉来了,他也靠着牛坐下,用手摸了摸牛角,“咋哭了?”他看到了家声脸上的泪痕。
家声摇了摇头,“没啥,就是想爹娘了!老玉哥,你家也养过牛呢?”
老玉哈哈一笑,“咱以前家里几十亩地,要是没有牛啊,俺早累死了!”一句话竟把家声逗的破涕为笑。
“你家这么多地?那也足够吃喝了!”
董老玉憧憬道:“可不是咋的?那时候虽然累些,可是有的吃有的穿,一家人日子甭提多自在了!要不是这荒年,哪个出来受这罪?”
家声好奇问道:“你家里其他人呢?”
老玉叹了口气:“从去年夏季开始,田里干裂了口子,禾苗枯死了,颗粒无收,接着又闹蝗虫,树皮草根都没了。我便用牛换了些粮,可撑到年底,家里是一粒谷米都没了,活人总不能被尿憋死,就带着他娘三个出门讨饭,可天不开眼,俺婆娘出门没几天就得了病,身上没钱,请不到郎中,就生生病死了。后来俺大儿有一天实在饿得受不了了,就去一户人家偷吃的,被主人家发现,竟活活给打死。奶奶的,要是现在,我一定把那家给全杀了!可怜俺那小女,半路也饿死了!我是亲手埋了他们仨啊!”说着看了看家声,“要是俺那女子还在,我一定说给你做媳妇,那模样,可招人稀罕了!”
家声看着他那通红的眼圈,不知该如何安慰他,只得和他一起沉默。
李三斤和熊七在屋里头啃着干馍馍,三斤边嚼着边说:“哎,本来今天好好的一顿黄牛肉汤,没了……想以前在山上,那些肉,我到现在想着都流口水哩。”
熊七笑道:“有馍吃就不错了,还肉?家声这是重情嘞,我懂!哪个种地的会舍得杀牛,照我们那地的说法,不杀耕地牛,不宰看家狗嘛!缺德嘞!”
李三斤悻悻笑道:“七哥说得对,说得对!”过了一会,又问道:“七哥,啥时候去会会那姓朱的?”
熊七一拍脑袋:“正事差点忘了,去把他俩叫回来商议商议!”
三斤把家声和董老玉俩人叫回来,商议后决定,后晌先让家声去请朱登鳌,他们三找个离陈家近点的地,碰面后看看朱登鳌说些啥,探探口风。众人吃完晌午饭便各行其是了。
陈家庄村头的一间宅子,就是上次家声被人绑了的那间,因家声确定这里空着,所以便安排在此会面。那朱登鳌经李家庆牵线,同意前来。毕竟这砍刀会是他弄起来的,他谈东家,谈妥了便安排人给东家看家护院,然后他收钱收粮,扣了自己的大头,小头才是发给手下人的。所以说多个人他便多一份钱粮,既顺水人情又赚钱的生意没人不做!
几人为免去不必要的麻烦,熊七化名王七,董老玉化名董三,李三斤直接用了土名骡驹子,几人都对朱登鳌行了个礼,报了家门,算是认识了。
那朱登鳌仔细打量着几个人,特别是熊七脸上的那道疤,盯了很久,问道:“脸上的疤咋弄哩?”
熊七陪个笑脸道:“这是当大头兵时弄伤的?”
“进过军营?这么说会些拳脚?”
熊七点头道:“会一点,俺们胆子小,这不才带着乡里的兄弟来投朱老大,给个活路呗!”
朱登鳌摸了摸光秃秃的下巴,把手中的那把大刀往桌上一拍,斜着眼道:“虽说我朱登鳌不是山上的匪,可我们砍刀会的兄弟也是要有真本事、真胆量,偶尔也要刀口舔血咧,你们胆子小可不行啊?”
熊七一瞧,这人果然骄横,对着董老玉使了使眼色,让他别冲动,忙道:“朱老大,这话咋说呢?在什么山头吃什么饭。以前在军中,俺也会往前冲,你看,俺脸上的疤就是证据,”说着指了指脸上。
朱登鳌看了一眼,“哧”地冷笑一声没有说话。
熊七继续说道:“后来俺们又回家耕田,乡下人嘛,难免怕生是非,所以才夹着尾巴过日子,这也很正常。可是如果你让俺们入了会,俺们保证,放开胆子跟你干,你叫干啥俺干啥!”
朱登鳌呵呵一笑:“是吗?如果……我让你杀人……你们敢吗?”
“杀人?熊七他们瞪大眼睛看着他,”一副吃惊的样子。
朱登鳌这回是仰头大笑,“哈哈哈,你们还真是一群鼠辈,想当年我在我们县里,几拳就打死一个武师,杀个人不就和杀个畜牲一般轻松?”
熊七脸上露出震惊的表情,好一会才正色道:“我们虽然胆子小,可俺说了,只要你朱老大同意收了咱,要俺干啥……俺都干!”
朱登鳌猛地站起,拿起大砍刀,对着熊七道:“好,既然你这么说了,我就等着,等你们拿一个人头过来我就收了你们!”说罢,便大摇大摆地出去了。
见他走远,董老玉早憋不住火,骂骂咧咧道:“他奶奶的,还吹牛皮,当年几拳打死武师,看那个狂样,真个气爆我的肚皮,老子真想用他的刀剁了他。”
李三斤笑道:“老玉哥何必和他计较?如今他倒以为咱软弱可欺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啊?”
“啥意思?”
熊七道:“这样他就不会注意咱了,咱的身份就更加安全了!”
“哦哦哦……”董老玉恍然大悟地点头不止。
家声道:“各位哥哥,这姓朱的虽说鲁莽、自负,可是本事确实是有。而且,他一上来就让咱去杀个人,说明此人也绝非善辈,人命在他眼中不值钱哩!以后还得小心为之。”
众人都点头称是,李三斤问道:“家声说得不假,如果说要个死人,这倒不难,这饿殍满地的,随便捡一个就是,可他要咱杀个活人,咱和人家无冤无仇的,到哪里去杀?”
“哎,难!”家声想起那夜在这旁边见过的那个满身是蛆的尸体,浑身不自在,拉着几人就出了门,“回去再说,”顺便把这件事告诉了他们几个,李三斤道:“怪不得在那我总觉得有一股怪味,原来………”
四人商量了半夜都没个结果,便决定第二天随便碰运气吧,万一碰到哪个该死的,那是他的命,万一碰不上,那就……等等再说。
这一天,四人早早醒了,这吃吃睡睡的日子倒是比以前在山上省心了,可是实在无聊啊,况这两袋子吃食也经不住四个汉子可劲造,还是要想法子谋个长远路子。想个啥路子?杀人!朱登鳌指的路。
几人各自装扮成逃荒的,便出去转悠去了,家声和熊七往北,老玉和三斤向南,溜达了半晌,家声本想着去上次抓殷兴的那户妇人家去看看,谁知那户人家人不知道哪里去了,那天见到的两口棺材也不见了,家声心想,那妇人应该葬了家人后逃难去了吧。便不再理会,往回走去。
熊七道:“这村子就和个荒村没区别,死的死,逃的逃,还有的就坐在家里等死了,这光景,真心酸!”
“谁说不是呢!”家声忽然想起冯家沟来,那个生他养他的村庄,不知道如今怎么样了?还有吴先生,还有师傅,还有那些从小的玩伴……
俩人正走到林家桥头时,只见一个贩子模样的汉子挑着个担子正从南边过来,这汉子一身黑坎肩,乌黑的手臂很壮,三角眼,四方嘴,一脸泛出油光的横肉。担子似乎不轻,两边的竹筐把个扁担压的弯成了弓。
熊七见了问道:“卖啥的?”
那汉子见人问话,连忙把担子往地上一搁,用巾子擦了擦汗,道:“卖肉咧,都是打的狼肉,这年头,狼到处是哩!”
熊七一听是肉,忙掀开一块搭在筐子上的布,果然一摊红肉兮兮,还露出一些白骨,被剁成了小块,堆在筐内。俩人见狼肉,忽视了一眼,家声笑道:“牛肉没吃成,今天有狼肉吃了。”熊七问那汉子怎么卖?那汉子说:“多少随意,反正自己打的狼,给钱就行!”
熊七翻了翻衣内,一拍脑袋道:“我回去拿钱,你在这等我!”
家声便和那汉子聊了起来,“你这狼哪里打的?”
“后面村子里。”
“村子里白天有狼?你用啥子抓的?教教我!”家声曾经发过誓,要将冯家沟西山的狼全部杀光的,因为狼害死了他娘。
那汉子支支吾吾道:“就这么捉的,用手捉的……我……我力气大……”
家声一听,心中犯疑,他杀过狼,如果不用捕兽夹或什么其他陷阱,一般人根本不是狼的对手,又见那汉子言辞闪烁,目光飘忽,便又掀开后筐上蒙着的布。如果不细看,根本没人注意这已被血和油污染的白布,可家声却注意到,这不是普通的棉布,而且一块衣料,白色的衣料,上面还有一排浅浅的绣边,这个样子似乎在哪里见过!
家声在脑中回忆着,猛然想起那夜见到的那个妇人,身上的素衣就有这样的绣边,而且布料十分相像,她身上的衣服怎么会被这人覆盖在肉担子上?她去哪了?这框里的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