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声带着陈瞎子到了大青山,和熊七说明了来意,熊七直道这算什么大事,不差一个人的吃食,便安排了下去。眼看着天就要黑了,山上诸人便留家声过一宿再走,恰巧家声身上的干粮也没了,便答应了下来。
董老玉最是热心,马上吩咐人上酒菜,对家声道:“家声老弟,今晚你就在这安心呆着,我和七哥和你好好说说话。”
熊七也道:“是啊,咱俩好久没见了,上次你下山得急,如果不是你急着找你哥,非留你在山上好好住两宿。”
家声连道:“谢谢哥哥们,多次叨扰,我心里实在说不过去嘞!”
李三斤插话道:“家声,哪里话?莫说咱俩是同乡,就算不是,我也拿你当兄弟了,上次兄弟那样对你,你可千万别记恨我了。”
王活厮笑道:“都是自己人,哪里有隔夜的仇怨,再说了家声也不是恁小心眼的人嘛!家声,你哥的事有啥子要帮忙的,尽管和咱们说!”
家声再次点头谢过。一种人边吃喝着,边聊开了。
“七哥,听说你们前阵子下山劫官府的去了?”家声想起上次来,他们不在家,便随口问了句。
熊七筷子一拍,叫道:“嘿,别提了。本以为是官府运粮,我们才下山得,守了一天一夜,那押运的官兵可不老少,前后好几顶轿子,龙旗插了几十面,我们只当是个大买卖,可等我们劫住了道,发现只有一辆车,傻了眼,那些官兵见了我们那也是屁滚尿流,轿子里下来的尽是文官,都瑟瑟发抖,跪地求饶。我们一看车上就一个箱子,便抢了过来,打开一看,你道是个啥?”
家声摇了摇头:“莫非是金银珠宝?”
李三斤叹了口气:“要是那个就好了!”
熊七命人将那箱子搬来,家声看去,是个龙形镂空雕花的檀木箱子,打开一看,里面是个铁牌一样的东西。熊七拿给家声:“你瞧瞧!”
这件铁牌长约六寸,宽四寸,高十五六寸,拿在手中倒是挺有分量。李三斤道:“怎样?不轻吧?”。
家声掂了掂,“怕有四五十斤呢!”再一看,铁牌正面铸有铭文:“敕封昭灵普润福应王神位。”
熊七神秘一笑,道:“你猜不出来这是啥吧?”
家声仔细琢磨上面的字,只能想出这肯定是哪个庙里供奉的东西,可具体有啥用,委实想不出!
熊七笑道:“那天有个文官和我说过,说这是关中太白山上文公庙里的祈雨神牌,说这块牌子可灵验了,当地的人去庙里对着这块牌子求雨,一求一个准,这件事后来传到了京城,说是皇上也知道了,就让当地官员将这块神牌进贡朝廷,以供皇上去泰山祈雨时用。”
家声摸着铁牌笑道:“哪里有这么神奇的事情?要是真的灵验,哪里还有这么多人旱死了?这定是那人蒙你呢!”
李三斤抢道:“他敢?他可是说了,他就是那关中眉山县的县令,得到朝廷的旨意后,连同知府一同护宝进京。”
熊七道:“不错,你是没看见当时那场面,他真是浑身如筛糠,我料他也不敢说慌。只是我想这么好的宝贝,岂能让它去了京城,便夺上山来,想着我自己为我山西百姓求一场雨,岂不是更好,要那皇帝老儿做甚。所以我回来还专门在后山给它搭了个小庙,设了神龛,天天烧香供着。前天我带着众兄弟去后山,对着这块牌子跪了一上午,想求场雨来,你道怎样?奶奶的,连个风都没来!都是假的!”说着举起手中的大碗,一仰脖子,将碗里的酒一饮而尽。其他人也是大笑不止,纷纷骂那些当官的胡说八道,欺上骗下。
家声听到此处也是感觉滑稽,可忽然他想到,这可是朝廷所要之物,就这么被抢了,朝廷能善罢甘休?便问道:“既然无用,何不还了回去?留在山上,怕终究是个祸端啊!”
王活厮一拍他的肩膀:“怎的兄弟,你怕官兵打上山来?放心吧,那不能,军师说了,咱们山易守难攻。何况他们根本不知道咱的位置吗?”
李三斤也道:“是啊,家声,咱这处根本没人知道,官府丢了宝贝恐怕也是哑巴吃黄连呢。莫要担心!”
“可是……各位哥哥,这玩意就是个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人多眼杂的,保不齐会露出马脚。万一朝廷下令悬赏严查,要知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啊!”
董老玉放下手里的酒碗道:“家声兄弟说的不无道理啊,七哥,咱还是想个办法,把这个没用的铁牌还回去!”
熊七点了点头:“也是,奶奶的留着屁用没有。好,转头哪天咱想个辙,把这玩意还给官府就是了。先不管他了,咱们喝酒,来……”
一顿饭下来,好几个都已经喝得东倒西歪,只有熊七天生的酒量好,没有醉,而家声也只是喝了一点点。
山上的夜风特别清凉,这眼看就到六月了,山间却不得一星点露水,火把上,几只飞蛾在火苗边轻轻试探着,扑棱着,山寨的屋子里,有的还亮着火光,有的早已关门歇下了,天空的月亮残缺不全,却离人似乎那么近,家声独自站在月下,脑中不断闪过以前的人,以前的事。他想起了和永贵,还有其他娃娃一起去学堂,听夫子摇头晃脑地唱吟些听不太懂的书;他想起了跟在娘后面下地,和娘一起扶着和他差不多高的耙犁;他想起了和师傅在山上习武,师傅给他讲遥远的英雄故事;还有小婉姐、永兰妹子,还有大哥永庆,只要他有空,就会陪着自己,上山,下河……日子就像飞速旋转的陀螺,来不及看一眼周围的人和事,就已经快要停下。
“家声兄弟,还不去睡?”是熊七的声音,家声回头,正是他拿着旱烟袋向自己走来。
“七哥,睡不着,渗会!”
“在想你大哥吧?”
“嗯,毕竟他是我现在唯一的亲人了,可是找了这好些天,还是一无所获。陈瞎子让我还到他被绑去的地方去找!”
熊七笑道:“瞎子胡说八道咧,你也信?”
“姑且信之吧,比没头的苍蝇好些!”
熊七点了点头:“那是。我前些天听人说,北面几十里的一个庄子,出现了一支人马,叫啥子’砍刀会’的,我想你实在找不到不妨去试试?”
“砍刀会?干啥的?也是劫粮的?”
熊七一拍他肩膀:“哪里那么多土匪?你以为都和咱一样哩?听说砍刀会就是个像民团一样的,负责保护一些村子或是大户人家,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的!不过他们人也不少,听说已经四五百了,好多大户富户都在找他们哩。总有一天,咱和他们会碰头!”说罢,含在嘴里的旱烟枪锅亮了很久,最后他长长舒了一口气,低声道,“这往后日子也要难了。走了,回屋歇了!”两人便各自回屋休息了。
第二天东方刚泛鱼肚白,家声就听屋外乱成一片,忙走出屋外,只见很多人围在一起,董老玉走了过来,叫道:“家声,出事了,山下有人来报,说有官兵围了山!”
“啥?”家声心中一惊,“怎会这样?七哥呢?”
董老玉一挥手中的一把大刀,道:“七哥他们都到下面的隘口去了,让我特地回来跟你说一声,留在山上,保护好自己!”
家声急道:“都什么时候了,还管我?我和你们一起去!”说罢进屋拿出了随身的短剑。
“你不能去,你不知道,这回山下来的人太多了,把个山围的铁桶一般。七哥特地吩咐你不能去。”
家声根本不再听他多话,直接往山下跑去,董老玉无奈,只得跟着。来到隘口,家声向下一看,果然密密麻麻的人头,都是官兵,手中长矛的红穗子如同满山的杜鹃花,不止如此,后队分明还有几排官兵手持火铳,队伍中站着一个军官打扮的人。
“七哥,怎么样了?”家声直接奔向熊七身边。熊七正和一众人匍匐在地,躲在几块大石头后面,这隘口当初就是选的好,两边是悬崖,只有这一条路,所以能够居高临下,易守难攻,要不是这样官兵早就攻上来了。
熊七一听家声的声音,赶忙仰面朝天道:“快过来趴下,你咋来了?不是让你留在上面的?”
家声迅速趴在地上道:“我和你们共进退,干嘛躲在上面?”
熊七骂道:“奶奶的,这官兵还真摸到咱窝里来了,还来了这好几百人,还有个洋枪队。”
家声问道:“咱接下来咋办?他们咋也不攻上来呢?”
熊七道:“天还没亮就有官兵想偷偷摸上来,还好我有暗哨,才没让他们得逞。这群当兵的也不傻,他们仰着脖子往上走,强攻那是找死呢。”说着偷偷伸头瞄了一下,指着下面的人说道:“你看,这些兵身上都是个“勇”字,这都不是八旗和绿营的人,而是招募的乡勇。这些大头兵也就是图个吃喝,战斗力还差那么一点。”
这熊七果然是军人出身,如此形势下还能镇定自若,给家声讲这闲话。在大清,之前都是“兵”字正规军,这些军人就是他们世代相传的职业,它们世世代代只能当兵,由朝廷出钱养着他们。后来鸦片战争全面爆发,这时候的正规军已经腐败不堪,后来面对太平天国民兵组织也是无力反抗。针对这种情况,朝廷决定把士兵改为招募制,同时把乡勇改为勇营,创立勇营制度。从此,“勇”字士兵逐渐代替“兵”字士兵成为了国家的正式军队。而此刻山下的“勇”字兵,便是些乡勇。
山下的洋枪队偶尔会放几声抢,崩在石头上,火星四溅,碎石乱飞,而寨子里大多是平常只知道挖土弄苗的农民,哪里见过这个阵势,有几个早已被枪响吓得尿了裤子,手中的梭镖也扔在一边,捧着个脑袋缩成了一团。
董老玉和王活厮他们杀过人,放过火,胆子自然大很多,见山下放枪,推了几个石头石头下去,“奶奶的,砸死你们这些狗日的。”山下的清兵也是纷纷躲避。一时间,双方竟相持不下。
山下忽然传来喊声:“山上匪首熊振奎听着,我乃青州总兵马升,因你们前些日子劫了进献皇上的宝贝——太白山祈雨神牌,犯下了死罪,巡抚大人有令,派我等进山剿灭尔等。你若是弃械投降,我可以留你个全尸,若是负隅顽抗,休怪我马升无情,格杀勿论!”
熊七大笑,对山下喊到:“你奶奶的,还晓得你熊七大爷的名讳,我管你马生的还是猪生的,反正是个死,老子今天就和你们拼个你死我活。”说着身边人发出一阵哄笑声。
那马升恼羞成怒,叫道:“熊七,你的项上人头早已经在州府挂了帐,你聚众焚掠,勾合各处匪党,抗拒官军,堵塞大路,无恶不作,巡抚大人早就下令,对你这等匪首决不轻饶。”
熊七道:“马总兵,会咬人的狗不叫,你不要老是叫唤,有种的就和老子真刀真枪干一场。”
那马升见时间越拖越久,如此下去对士气影响甚大,况且来之前他还曾向巡抚大人立过军令状,夸说只要半日就能剿灭这些乌合之众,哪知这熊七也是行伍出身,行军打仗颇有法门,本想着趁天黑摸上山,却没想到除了明岗还有暗哨,一不小心暴露了行踪,现在竟被压在这山隘下动弹不得。心道如此僵持下去,就算等到天黑也于事无补。马升一怒之下,竟下令强攻,那些清兵只得硬着头皮往上冲,山上众人推动早就准备好的石头,这些石头小的也有几百斤,便顺着山势咕咕噜噜滚下,躲避不及的是压着死,碰着伤,一时间清兵是哭喊连天,哀嚎遍野。可是这些兵并不敢撤退,因为在他们的身后还有马升亲率的洋枪队,有人往身后跑,敢不服从命令的就会被射死。他们便只得听天由命,用血肉来阻挡,或是躲避。
石头总有滚完的时候,一刻功夫,山林重新恢复了寂静,马升大喊:“他们的石头没有了,都给我往上冲!”
一时间清兵迅速向上爬去,熊七率众人用手中的梭镖、大刀、长矛拦住敌人的攻势,将隘口的优势发挥到极致,很快清兵的尸体就堆成了小山,后面的人踩着前人的尸体继续进攻,血水顺着山往下淌,慢慢汇成一条溪流一般,滋养着这片干渴已久的土地和草木。熊七奋力挥舞着手中的大刀,身边的人却也一个一个倒下,被清兵拖下山去,或是摔落到悬崖下。董老玉满脸是血,手中的长矛不知道已经穿过多少敌人的身体,从枪头到枪柄都在滴血,王活厮的腿上也早已被扎了个窟窿,血流不止。
家声见过杀人,可从没有见过如此杀人,这些人此刻仿佛已经不知道疼痛,只是互相厮杀,杀红了眼。
山下的马升见伤亡太过惨烈,如此下去恐怕伤敌一千也要自损八百,如此在巡大人抚面前岂不是名誉扫地?怎么说他也曾是湘军曾大人麾下的一名枭将,如今面对一群流寇伤亡惨重,回去又如何交代?
正在此时,马升亲随禀报,发现了山上众匪藏在后山腰山洞之内的粮草,这真是让马升喜出望外,立刻下令,焚毁所有粮草,烧了山洞。一瞬间,浓烟滚滚,伴着噼里啪啦的爆响声,烟火直冲山顶。马升喊到:“山上众人听着,你们的粮草已经被我烧了,如果你们再执迷不悟就休怪我放火烧山,到时候你们通通得死。如果你们能够悬崖勒马,协助官府拿住钦犯熊振奎或其他匪首,巡抚大人当能念你们被他人迷惑之故,让你们将功折罪,饶你们不死。”
生存或死亡,一旦有了选择,那么人心就会失衡,他们更偏向于保全自身。
马升的话起了效果,山上大多数人都只是为了活命,当初为了一口吃的跟了熊七,如今为了活着再背叛他,也没有什么特别。
有人开口道:“七哥,投降吧,再打下去我们都会死的!”“七哥,不打了,我们不想打了!”“七哥,粮都被烧了,再打也活不了了!”……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放下手中的武器,这就像一膄船破了个洞,当水开始涌入,便再也堵不住了。
王活厮坐在地上,右手捂着腿上的窟窿,骂道:“一群怂货,当初留你们真是他妈的撅着腚看天,有眼无珠。”那群人似乎听不见,或是不想听见。他们将手里的兵器扔下山崖,然后高举起自己的双手,向清兵们示意,他们投降。
“七哥,我们撤吧,这场仗打不赢了!”李三斤劝道。
“退到哪里去?退到哪里去?哪里不用死?”熊七几乎是咆哮着,他望着这些和他们一起同吃同睡、同甘共苦几十天的人,现在已经变得不认识了。
王活厮推了一下董老玉道:“快带七哥走,我留下来挡住他们。”
董老玉抱住他:“不行,要走我们一起走。”
王活厮指了指自己的腿,露出一嘴黄牙:“我走不了了,走不了了。你们不要再耽搁功夫,快带七哥走!”
李三斤一看情形,赶忙拽起熊七就往后山跑,董老玉也赶紧拉住家声跟去,王活厮见他们走了,大喊一声:“不怕死的兄弟,跟我一起拿起刀,只要我们活着决不让清兵跨入寨子一步!”
家声跟着直到后崖,这才知道原来之前他们就在这留了几条绳索直通崖下山谷,就是为了有一天逃命之用。董老玉看着面如死灰的熊七道:“七哥,走吧,留着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咱不能让王活厮为咱白白丢了命啊!”李三斤也劝道:“是啊,七哥,你还有我们呢,以后你还要为我们再闯出条路来呢!”
前山的刀枪声已渐渐逼近,厮杀呐喊声也越来越低。熊七不能不为这几个人着想,四人顺着绳子滑了下去,沿着山谷,穿过密林,逃了出去。
当他们回身凝望,山腰的烟还没有消散,山顶的人已是不见,自此之后,这大青山便再也没有了他们的容身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