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更时分,一阵沉闷的马蹄声从远处传来,冯家沟的人向外望去,发现是一队火龙般的队伍,有的人误以为又有贼来了,慌忙四散,可是玄城道长却听出了家声的声音,叫大家不要慌,是家声带人回来了。村里人这才又重新聚拢,有人心里惊叹家声真的是出息了,竟然能有这么多的人跟随他。
一转眼,家声和董老玉他们就骑马进了村子,可是刚才进村口他们没有遇到一丝阻拦,心中不禁疑惑,殷兴那帮人去哪里了?
家声跳下马,见有几十户人都在学堂门口聚着,师傅和夫子也都在,还有一个女子,不是别人正是他未来的嫂子——张小婉。
家声还没来得及打招呼,小婉就上来哭了起来,家声忙安慰问道:“小婉姐,咋了?怎么哭了?”
小婉一听这问,更加一把鼻涕一把泪,玄城道长见她说不下去,便出来解释给家声听,原来昨夜天刚黑没多久,小婉因为忍不住对家庆的思念,便从镇上偷偷赶着马车来冯家沟见心上人,哪曾想正好遇上殷兴一伙人,便被绑了,家庆一看不妙就要去救,可他一人哪里能从豺狼口中救下羊呢,村里人也不敢贸然一齐出手——他们心中深深透着对这伙人的恐惧,最后殷兴提出条件,用村里的粮来换人,针对这个条件村里人迅速分成两派,一派是站在家庆这边的,比如二蛋狗娃等平时和家声关系好的后生,他们认为用任何办法都要救出小婉来。还有一派就是村里的大部分人,他们认为粮食一点都不能给外人,这都关系着他们自己的命,岂能为了一个不相关的女子放弃自己活命的希望。
最后双方相持不下,几个年轻后生就决定用自己的口粮扣下来换人,这才让所有人停止了争论,开始家庆和殷兴说好的,殷兴也同意了,哪里知道等装好粮的马车到了殷兴手中,他们却不放人了,理由是粮太少了。家庆他们没有经验,就是被对方言而无信诓骗了也是无计可施,他们忘了,豺狼哪里会有信义。
最后为了保住小婉,家庆提出用自己换回小婉,他说他弟弟就是领头守村子的少年人李家声,如果他哥被抓,可能换来更多的粮食。就这样,殷兴同意交换他俩,放了小婉,却和马车上的粮一起把家庆带走了。他们开始有人偷偷跟着,可是后来被发现了,怕家庆遇了危险就不敢再跟。如今也不知家庆被他们带到哪里去了。
董老玉听罢,赶在家声之前就一阵痛骂:“奶奶的,来晚了!兄弟,你说咋办?”
此时家声的脑子也很乱,他望着眼前一众人,响起自己的哥哥此刻又落入贼手,脑中竟然一阵撕裂般地疼痛,仿佛有千百只虫在钻他的脑浆,他用力拍打头,每一次的拍打都能清楚听到耳膜被震动的响声,似乎这样就能将那些虫子驱赶出去。周围的人被他的举动愣住了,有人在喊他的名字,可是那声音却似乎越来越远,终于远到听不见,周围的一切都安静下来,家声轰地一声晕倒在地上。
等他醒来,已经日上三竿,他睁开眼睛,一缕阳光正从窗棂射进来,刺得他眼睛生疼,脑袋没那么疼了,他努力地爬起身子,却感觉手臂使不上力量,喉咙中也仿佛有一股火,灼得生疼。夫子在旁边坐着,见他醒来,忙将他扶着躺下,道:“好了,好了,你终于醒了,”转身对身后叫道:“小婉姑娘,家声醒来,快端碗水过来。”
家声喝下一碗水后,感觉嗓子好受多了,道:“先生,我这是怎么了?”
夫子道:“你可能太累了,昨晚上晕了过去。”
家声这才想起,昨夜听闻哥哥的消息后,自己一头晕了过去,竟然昏睡了一夜未醒。“董哥他们人呢?”
“他们昨夜就睡在学堂后院里,尽早那老董让大多数人都回去了,只留了十来个,说等你醒来看接下来该怎么做,他刚才来你没醒,就去村子里溜达去了。”
家声此时觉得身上的力气恢复了些,便起身下了床,看着小婉道:“小婉姐,你来了这么久,怕是张老板他们会心急了。”
小婉道:“不怕,我走时在铺子留了字条的。但是你哥,我现在好是担心……”说完见家声又胡思乱想,赶忙又说道:“家声你饿了吧,我去给你热粥来!”
本来家声已经全无感觉,可以听到吃的,还真觉得腹中空空荡荡,这才想起自那晚吐的一干二净后就再没有进过汤水。此时门哐当被推开,还未见人就已经听到董老玉笑道:“哎呀,家声兄弟,你可算醒了,昨晚可是吓死个人了!”
家声轻声道:“老玉哥,我没事了,就是感觉嗓子有点痛。”
“哈,你这是急火攻心吧。有老哥在,你别担心,那帮狗日的走到天边俺也把他找出来活剐了。”说着从小婉手上接过吃的,放在家声面前,继续道:“你先吃点东西,补补体力。俺今天让兄弟们都回山了,想着留在这里也没啥用,还惹人注意,只留了贴身的几个好兄弟,接下来你要咋办,一句话,我照办!”
家声几口就喝光了碗里的粥,可还有两个白面馍馍,心想村子里没有这么好的白面呢。董老玉笑道:“你吃吧,这是兄弟们随身带的干粮,他们回去了就用不到,我让他们全部放下再回去的。”
夫子笑着说道:“董先生真是豪爽仗义之人啊!”
“老先生客气了,我和家声是兄弟,应该的。以后您老先生若是愿意,也可以随时来俺们山上,欢迎得很咧!”
“哈哈哈,老夫老矣,走不得远路了,若是放在几十年前,我一定要去会会你们熊当家的!”
董老玉也是哈哈大笑,道:“先生可是有学问的人,我早就听家声兄弟提起过您,那是满腹经纶,连巡抚大人都另眼相看呢。”
家声吃完,忽然想起师傅去哪了,夫子告诉他,道长他们昨夜就回道观了,还让夫子转一句话:擒贼擒王,不可乱开杀戮;顺势而为,莫要强己所难!
家声脑中反复琢磨这句话,一时也参详不透,夫子说不必心急,日后自会悟得。董老玉最是火急火燎:“有学问的就是不一样,说的话都听不懂。家声,你说接下来俺们干点啥?”
家声起身走出学堂,他其实并不知道如何做,想起自己的哥哥,心里着急却无处发泄,学堂的粮也不多了,还少了几头牲口,冯家沟还能维持多久自己也是不知。不知不觉走到了村口,守着的人只剩寥寥几个,其他的人就是被吓怕了,宁愿活一天混一天,也不想担惊受怕,反正天塌了有高个的顶着。
狗娃二蛋他们见了家声他们,都围了过来,“董大哥,家声,你门说咋办,咱们都听你的!”
董老玉笑道:“俺是大老粗,还是家声兄弟拿主意才是嘞!”
家声看着眼前就这几个人,道:“谢谢你们昨天拿口粮换人哩。”他们摆摆手,说那没啥!家声继续道:“你们以后没了口粮,可能有人会不让你们再在赈棚吃了,你们以后咋办?”
二蛋将手中的棍棒往地上一插,道:“走一步看一步呗,家里人总也不会不给我饭吃,实在不行,咱也出去逃荒讨生活去。”
狗娃他们都说:对,大不了出去讨生活。
是啊,他们还有家人,可是家声觉得村里人的心已经不在这冯家沟了,心不在那就迟早得散,当初自己一心想维持的场面可能从很早就散了,如今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董老玉在一旁道:“嘿,你们哪,没得吃了就跟俺上山去呗,反正多你们几个也不多,还怕少了你们?”
几个人面面相觑,他们知道跟他走就是去做匪,可是一想到不愁吃的又仿佛能从喉咙里伸出手来。
家声把这几天一路的见闻都和他们说了,就是让他们知道外面现在是啥样子了,道:“你们自己考虑吧!这村口的哨卡就撤了吧!再过几日,估计强盗来了也是空着手走了!”
“不守了?”
家声点点头:“不守了!你们回去吧,和家中商量商量,愿意和老玉哥走的就和他走!”
“那你呢?你去哪里?”
“我要先去找回我哥。”
众人觉得眼前的冯家沟就像一个满是窟窿眼的沙袋,再怎么守也挡不住沙子流出来,等到只剩一个空皮囊,守也是毫无意义了。于是便各自回家商讨后路了。也就是从现在开始,冯家沟又恢复了自由,只是在不久后,自由对于村里或村外,已没有意义!
董老玉道:“家声,要不你也和俺上山吧?到时候,打听到你哥的消息我们再一起去救,岂不更好?”
“老玉哥,你的好意我领了,可是我还有先生、师傅,还有亲人在这里,我……”
“行,俺懂,你是怕上山连累他们,我理解。那这样,你就不必上山,可是有啥事俺们还是一定会帮你,你放心。”
“谢谢老玉哥。”
“客气啥子。你接下来打算如何救你哥?”
家声长吁一口气:“我好好想想。”此时忽然想起娘还在的时候,他们兄弟二人围在娘身边的情形,这才短短数日,却变故频发,没了娘和哥的家,还算家吗?“老玉哥,麻烦你一件事?帮我把小婉姐送回家去。然后你也回山去吧!我想人多眼杂,反而不便行事,不如我一人去寻我哥的下落,反而利索。”
董老玉道:“送人小事一桩,可你一个人去找你哥,会不会不安全,那伙人人多势众呢。”
家声看着他,眼睛里透着坚定:“放心,我不会蛮干的,毕竟我哥的命还在他们手上。”
董老玉一看,家声是打定主意了,也不再多劝,便招呼随从兄弟一起,回山,顺便把小婉护送回了冯家镇上,临走前,小婉叮嘱一定要找回家庆。
家声再次告别夫子,独自踏上了寻亲的路。如今的冯家沟,除了先生,似乎没有特别让他牵挂的人了,他感觉他已经不能再为这个呆了十几年的山村做些什么。
一路上尽显荒凉,路边的树,下方几尺处都被剥光了皮,不合时节地光秃着;野草很多都被拔了,草根被人们当做美食吃了,只留下干枯的草茎被风卷成一团一团;天空中不时有说不出名字的大鸟成群地盘旋,有人说那是死亡的死者,报信来了;地上的黄土,风一吹便漫天遍野,仿佛要将一切都掩埋了。
家声走一处打听一处,照理说殷兴那么多人不可能不被人发现,可奇怪的竟没有他的消息,就像这百十号人上天遁地似的没了踪影,家声打听到冯家镇往南没有,再往东去也没有,便又掉头往北。
沿官道往北过陈家庄,有个自西向东的望乡河,传说这条河原先是自南向北流的,当年秦始皇征集民工去修墓,有一批人途经这里,当天在河边过夜,岂料突然天降暴雨,引起河水泛滥,将这一群人都卷入河中丢了性命,可奇怪的是有人发现这些人的尸体都在河中浮着,并不跟着河流向北漂,人们纷纷道奇,也没人敢去打捞,就这样这群尸体不知道在河中漂浮了多少天,一天早晨,人们竟然发现河流改了河道,从自南向北变成了自西向东,而那些尸体竟然排着队向东飘流而去。后来有人说,这批民工是从东边来的,家乡在东边,所以他们死也不肯向北去,后来河神体恤他们的思乡之情,便改道送他们回家乡去了,这河名也从此叫了望乡河。
望乡河上有一座木桥,原是一个姓林的大户人家修造的,乡里为纪念林家的功德,便叫这座桥为林家桥,如今这桥已经破烂,原先的漆已经斑驳,栏杆也坏了一截,由于河水干涸,水底的木桩也露了出来,渐渐风化腐朽了,家声骑马经过,老桥就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如同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再也经不住岁月的侵蚀。
桥头有一位老汉在卖着什么,家声下马打听,只见老汉面前摆着一个破簸箕,里面放着一堆灰黑的团子,老汉在日头下半眯着眼睛,脸上刀刻似地皱纹,辫子尾梢都已经白了。
“大爷,你这是卖啥嘞”?家声问道。
那老汉听见人声,如梦惊醒,抬头一看是个后生,回道:“哦,这个是济饥馍,吃一个三天不饿,吃两个十天不饿,吃三个能顶七七四十九天。”
家声被这老汉的话逗笑了,拿了一个黑团子在手里:“真有这神奇?不可能吧?”
老汉可能是难得有个人来和他说话,他这一问来了兴致,道:“你这后生不懂嘞,你可知道这馍馍啥做的?我同你说,这里面用的是高岭土、杂豆粉、草叶、麦秸秆末揉在一起上锅蒸的,在这个年头,有这个吃就不错了,顶饿,绝对顶饿,不信你买个试试,只要十文钱一个。”
家声从褡裢里掏出十个铜板,拿了一个直接放嘴里咬了一口,只觉得一股苦涩味直向嗓子眼钻去,如同吃了一嘴的拌了草汁的土,可能地主家的猪也不会吃这个了,便“啊”一张口吐了出去,那老汉一见,笑道:“你这娃娃是没挨过饿来,不知道这日子难哦,饿得要死的人有这个就能活命啊!”说罢长叹一口气摇了摇头,似乎对家声的不识货十分惋惜。
家声把剩下的济饥馍放到褡裢里,蹲在地上和老汉道:“大爷,我真是第一次吃不惯嘞,没事,我留着饿了再吃。我想向您打听个事,你这几天是天天都在这卖馍馍吗?”
“对哩,我天天都在这桥头卖的,这些天这个馍馍好卖,往南去的大多都是去县城的。”
“那大爷,你可曾见过一二百外乡人,手中拿着棍棒,拉着几辆马车,还有几个牲口打这经过?”
老汉仰着头眯着眼,用爪子一样的手摸了摸脸,回忆了好久,摇了摇头:“马车倒是见过,只是没有你说的一二百人,只几个人而已,不过那天往北去的人还真不少,一波一波的。”
家声忙道:“你可曾看见那马车上有啥子东西?”
老汉挥了挥手,道:“那个谁知道他们拉的个啥?反正就是一麻袋一麻袋的,因为平常就很少有人往北去,这现在逃个荒谁不是往南走,所以我记得真真的。从前晌到后晌,往北走的真不少哩,我还纳闷咋有这些人从南面回来,以为南边出啥子事了的。”
家声听得真切,心道既然有马车拉着麻袋,必然是殷兴那伙人,一天都有人往北走,可能是怕人多扎眼,所以分散了走的,手中的棍棒可能也是藏在车上或别的地方。他们往北走能够去哪里呢?
家声问道:“大爷,那你可看清了他们往哪里去了?”
“他们就从这向北走的,反正官道就这一条,你沿途打听打听就是了!”
家声听了,正是事不宜迟,告别了老汉赶紧骑马向北去,一路查看车辙印,拉粮的车比较重,所以车辙印也深,果然只过了几里路,在一条小路的交叉口的大柳树下,发现了几排深深地车辙,往东转过去便是一排排房子,这是一条村口的小道,道上一个人也没有。家声想着,现在自己贸然进去,恐怕打草惊蛇,不如等天黑之后再摸进去打探打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