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里人人都提心吊胆起来,他们赖以安身的最后一片土地如今进了强盗,他们真的怕了。一种恐惧就像种子破土而出,在心中滋长,而那死去人的血肉就是呈现在众人面前的红色土地。
已经一天过去了,殷兴一伙人早已经将死去的同伙抛尸荒野,任由野兽、老鼠、蛆虫啃食,活着的人经过一夜恶斗、一日守候,已经像一匹匹伺机已久的饿狼,而且家声惊奇地发现,这群人到了后晌竟然似乎比开始人数更众,其实那只是殷兴带来的另一帮人,从东边庄子里抢食凯旋,就赶到这里与殷兴汇合。他们伸长脖子,露出獠牙,肆意呼吸空气中的血腥,等待着下一次进攻,这个村子在他们眼中就像是一个牢固的羊圈,再牢固,也是一群羊而已。
不错,怕狼是羊的天性,村民早已经被他们吓破了胆,老幼妇孺不敢出门,但凡有点血性的都聚集在了进村的每一条路线。可他们都是一群朴实的农民,平时除了骂娘从来没有做过一件胆大妄为的事,更不用说杀人,他们是胆怯的,懦弱的。
家声感受到了这种恐惧,他自认为无法再抵御那伙人的下一轮攻击,所以必须尽早去大青山,劝说熊七下山帮忙。可是走之前并不安心,告别哥哥便亲自上了趟西山,请师傅玄城道长和其他道士一起下山帮忙。玄城道长听闻家声所言,念句无量天尊,嘱咐道:“最近我们几人正在山中修炼辟谷,未关心山下之事,竟不知发生如此大事,家声,你一定要早去早回,为师自会尽力而为,替你守在这里。后山有一条小道是师傅平日采药所发现,你可从此出绕出冯家沟,前往大青山。”家声感念师傅好意,却不知如何报答,看师傅比之前瘦了好多,应当是这些天并无饱食的缘故,也并不多言,只是跪下给道长磕了几个头。
山路怪石嶙峋、崎岖无比,家声一路不歇,在天黑前出了山,继续往东南赶去。
天越来越黑,起初还能辨别出路的影子,可后来竟然分不出哪里是道路哪里是荒野,天上没有一丝光亮,只有风声在耳边作响,家声深一脚浅一脚漫无目的走着,此时的他已经辨不出方向,天地里仿佛就剩他一人。
黑暗天生就是恐惧的来源,家声抽出短剑,紧紧握在手中,这能够给他壮胆,可当他有时一脚踩在一个软绵绵的东西上时,他依旧不顾踉跄,拔腿就跑,因为那个软绵绵的感觉,就像踩在了人身上。他不能确定,但如果真是人身,绝不可能是活人。偶尔会听到树木或枯草丛中悉悉索索的声音,就算他从旁边经过,那声音也不会被他的脚步声惊扰,远处甚至会传来几声狼嚎。
不知走了多远,忽然间的远处有灯火闪入家声的眼里,他此刻只想变成一只飞蛾,扑向那光亮中。他迈开步子跑去,走近才发现这些散居的人家,从房子看,大约十几户,其中有一家亮着火,透着窗纸映出来。
家声就借着这一丝光亮见旁边有个矮棚,门开着,家声心想这必定是人家堆放杂物的地方,这夜路是赶不了了,不如在棚中凑合一宿,等天明再上路。心中拿定主意,他便蹑手蹑脚走向棚子。可当他靠近,却闻到了一阵臭味,他心道可能这里面养着家畜,不知是牛羊还是其他啥的,想着可千万不能惊着发出声响,再惊动了主人家。当他一只脚跨进门,只觉得脚下不知踩住了啥,一阵低微的“噼啪”声,只觉鞋底黏糊糊地,再走两步,也是同样,臭味越来越浓,他轻声将棚子的门从里面带上,从怀中取出火折子,放在嘴边,轻轻一吹,“呼”,一丝微亮的火苗闪烁着升起,可是就是这一点光在这不大的地方已经足够了,当看清面前的场景,家声浑身颤栗着冲了出去,连棚子的小木门也推掉在地,一阵风吹过,“哇”地一下呕吐起来,腹中所有的食物残渣吐出来了,然后又是一股酸水也吐出来了,呕了很久,除了眼泪鼻涕再也吐不出一丝东西,家声这才用衣袖抹了一下脸,直起身来。脑中刚才所见的画面却久久不能消散,一具尸体坐在棚子的角落,身上的皮肉大多不见了,应该是被老鼠啃齯的,剩下的些许皮肉已经发干发黑,地上到处都是风干的血迹,也许刚死不久就被咬了,甚至奄奄一息时就被群鼠分食了。而那地上踩着发出声音并黏满鞋底的,正是蛆虫,从地上一直到尸首的头颅,眼眶,鼻孔,嘴巴里,满满都是雪白雪白的蛆。
过了好一会,腹中早已空空如也,家声这才定下神来,脑袋清醒了不少,为了找地方过夜,只得去走向那间有灯光的屋子。矮棚子到屋子大概有几十步远,正走着忽然见两人冲向屋内,门哐当一下被踢开,其中一人肩膀上似乎还扛了个东西,家声心想,主人家回来了,正好去借宿一宿。
“咚咚咚”,家声叩响了木门。没有人应答,家声继续敲门。
“谁?”里面有人喊到。
“主人家,我是过路的,路太黑,不好赶路,借个地方蹲一宿。”
里面又没了声音。
家声继续敲门道:“主人家,我是来借宿一晚的路人,我可以给钱的。”
屋子里似乎有人窃窃私语,好一会儿门吱嘎一声开了,“进来吧!”家声打量了这人一眼,是个黑瘦的汉子。家声一进屋门就被关上了,那人指着西屋,对家声道:“你去那,里面空的。”
家声连声道谢,掀开门帘进了西屋,里面除了地上的一块门板,啥也没有。家声也不多想,坐着把褡裢放下,就躺在了板上,心里还在想着刚才那间棚子里的事,心里一阵瘆得慌,赶紧拍拍脑袋,对自己说,赶紧睡着,赶紧睡着,明天还要赶路。可能太累了,不一会,就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突然咚地一声,家声被吵醒忙睁开眼睛,却发现有两个汉子正在俯视着他,其中一个是刚才给他开门的黑瘦汉子,还有一个是个脸上有个痦子的矮子,刚想开口,却发现嘴里被一团布塞住了,发不出声,连手脚也都被麻绳捆住了,动弹不得。家声瞪大眼睛使劲挣扎,那俩人只是笑笑,用脚跺了跺门板,矮子说道:“小兄弟,不要叫喊,这个时候你自己上门,可不要怪我们兄弟。”
黑瘦汉子拿起家声的褡裢翻看,里面除了两个干烙饼,几个铜钱,别的啥也没有,汉子把褡裢塞到矮子手中,嘴里道:“娘的,是个穷鬼。”
说着将家声抬起身来,移到东边一间房内,往地上一扔。家声这才看到,地上还有一个人,准确的说,是个死人,因为这人身上穿着只有死人才穿的冥衣,是个六十岁左右的老汉。再看向周围,这是一个灶屋,一个土灶,一张方桌,桌子上插着一把刀,砍骨的那种。
家声用眼睛盯着那俩人,那黑瘦汉子叹气道:“兄弟,莫怪俺俩,俺不是坏人,只是肚子饿得紧,几天没粮下肚了,这不你正好送上门来。那死鬼肉太老,还是你的嫩些,正好给俺兄弟打牙祭。希望你早点超生,别到阎王爷那告状,这年头恐怕阎王爷也没空一个一个审。”
家声这才明白过来,原来这是两个外乡逃荒的,占了这个屋子,原先的屋子主人也不知是逃了还是被他们怎么了,如今自己成了他们的口粮了,刚才看到他们扛进屋的东西正是这旁边的尸体。他们已经饿疯了,开始以人为食了。
家声不甘心地挣扎着,他脑子里闪过村里人还在等他搬救兵回去,如果今天死在了这里,那村子也就完蛋了。可是绳子绑的太紧,根本挣不开。嘴里也只能发出呜呜的声响。就在他无计可施时,只听见正屋大门被轰一声踹开,冲进来五六个年轻力壮的后生,手中都拿着刀棒,其中一人喊到:“就是他们,撅了我爹的坟,把尸首偷搬到这里。这他妈的畜牲,哪是人干的事。”说着几人就直接刀棍往这俩人身上招呼,两人顿时抱头倒在地上,鬼哭狼嚎,最后被刀抵在胸前,不再动弹,俩人的脸上身上都流下血水来,来人上前,将他们用绳子绑了。
那开口说话的年轻人将家声松了绑,说道:“你是哪里人?怎会被绑来这里?”
家声将自己的遭遇和他详说了,心道真是好险,若不是这些人寻尸来此,自己不知道要被怎样呢。
那年轻人道:“我叫陈念祖,是东边陈家庄的。你今天真是鬼门关走了一遭,这两个畜牲早些天来我们这要饭,这个屋子里的人早些时候走了,他俩便住在了这里,这年头逃荒的逃荒,饿死的饿死,也没人在意。哪里晓得这两个畜牲竟然偷尸吃肉,村子里好几个坟被撅了,昨个我爹下葬,我怕这事再发生就盯着哩,果然我把我爹刚刚下葬回家,就见这两个偷偷摸摸拿着铲子出去了,等我去地里看了,坟已经被撅了,便跟到这里。真是恨得牙痒。”
那两人刚想支吾两声,陈念祖早就一棒打去,两人再也不敢说话,陈又狠狠踢了几脚骂了几句这才稍稍解了气。“你接下来去哪?”陈念祖问道。
家声想了一下:“天太黑,赶不了路。我等天明。”
陈念祖道:“要不然这样,你跟我先回去休息,正好帮我一起押这两个人回庄上,明天交给村民处置,一定要铡刀铡了这两个狗日的。”
家声一听,正是求之不得,便跟着去了。这陈家是村里的大户,因村里都是陈姓,陈念祖的爹原先正是陈家的族长。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就见所有陈家庄几十户人家都聚集在了陈念祖家门前,要求惩治那两个丧心病狂的吃人的畜牲。
陈念祖拉着家声一道,请他当众人面做个证人,证明昨天亲眼看见这两人偷尸的,那些家里被撅过坟的人先上来将那俩人一阵打,直打得那俩人又出的气没进的气。陈念祖拦住后面的人,大声喊道:“前些日子村中都贴了告示,宣布巡抚有令,任何人胆敢行凶抢劫、有伤风化,各村首脑有权他们就地正法。今天这两人撅坟偷尸,证据确凿,现在就将这两人用铡刀铡了。”说罢便有人抬来一把铡刀,那刀头已经生了锈,可能很久已经没有用过,那两人跪在地上早已经屎尿俱下,人们用力将他们的头颅按在刀下,用力合刀,只听见“咔咔”骨头碎裂的声音,鲜血迸了一地,几人合力才将刀合拢,那两人的脑袋黏连着皮肉挂在地上,喉咙里还噗噗地滋着血水。陈家村的人用这样的方式来释放他们心中的怒火和怨恨。连家声都觉得过于残忍,可是又似乎理所当然。残忍对于有的人,是一种力量。
事情了结后,陈家借了家声一匹马,家声大恩不言谢,和陈念祖道别后便快马加鞭向大青山飞驰而去。
等家声上了山,已经是后晌了,董老玉听山下人人报了,已经在寨子前迎了,一见面,董老玉抱住家声的肩膀,笑道:“哎呀,家声兄弟,你可真是稀客啊,别说,你下山不久,老哥我还怪想你嘞!”
家声也拍了拍董老玉宽厚的臂膀道:“老玉哥,别来无恙!”
董老玉朗声道:“无恙,无恙。你看俺吃得好睡得香,好着呢!”他看了一眼家声道,“咋了兄弟,看你有心思?啥事嘛?”
家声问道:“七哥呢?”
董老玉神秘道:“他个王活厮带人下山去了,听说有笔大买卖!”
家声一听,熊七竟然不在山上,有点失望,董老玉可顾不了这么多,拉着家声进了厅堂坐下,吩咐人上了茶,道:“你可不知道,咱们山上现在人比你走时多了一倍,现在怕有上千个人了,所以这买卖也越做越大,富户的已经不能满足咱们了,前几天咱们劫了一队官粮,那可是够山上吃好长时间了,前日听说官府又从陕西那边运了啥好东西去京城,所以七哥带人去踩踩点子,没准又是个肥羊,这回估计还要两三天才能回山!”
董老玉自顾自兴奋地说着,可家声哪里有心思听这些,他心里直惦记着冯家沟那一百多户人家的安全,还有学堂的那点救命粮哩,董老玉说了半天,发现家声心不在焉,怪道:“哎,兄弟,你咋个心不在焉的。到底这次上山啥事?和俺说嘛!缺粮了?俺叫人给你送过去就是,就当还你嫂子家的!这点小事俺做的了主嘞!”
家声摇了摇头,道:“老玉哥,这回我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了,遇到麻烦事了,”说着便将殷兴那伙人闯村杀人的事说了,这回来是搬救兵来了。
董老玉听完,咂了咂嘴,摸着脑袋道:“这真是个麻烦事,这殷啥的龟儿子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咋敢胡乱杀人?最近风声紧,听说官府正悬赏抓人呢,俺这要是和你下山,这……”
家声心里明白,熊七才是山寨当家的,没有他点头一般谁也不敢带人下山,可是冯家沟却又是十万火急,耽搁一刻就多一份危险,本想着熊七如果在山上那就好办了,再说军师李三斤也是冯家沟人,这么多年的情分,也不可能见死不救,可天不遂人愿,正碰到他俩都不在家。
董老玉一拍脑袋,对家声说:“奶奶的,俺就是看不得你那抓心挠肝的样,不管他个球了,家声兄弟这样,俺带一百号兄弟和你回去,有了啥子事情俺一人担着!你看,可行?”
家声望着董老玉,说实话他虽然是个粗人,却也是实心眼子,而且见人也热情,所以从心眼里感激他,可这是去拼命,如果真出了啥子事,不知道熊七回来怎么交代呢?
董老玉一看他犹犹豫豫地,急脾气上来了,叫道:“哎呦,兄弟,你就别想了,俗话说救场如救火,反正俺们山上弟兄天天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过日子,怕个怂。你听我的,我这就点人,等人齐了,俺们连夜下山,搞死那姓殷的龟儿子再说!”说着也不管家声咋想的,就大步出了门,去点人马去了。家声心想也罢,到时候大不了自己亲自上山请罪,要他做牛做马,在所不辞。这么想着便也放宽了心,坐等董老玉准备了。
天黑前,人马已经备好,个个都身挎大刀梭镖,董老玉笑着道:“他娘的晚上走正好,还能避开耳目,不会暴露。”
家声早已归心似箭,驾地一声催马先行,其他人点着火把紧跟其后,远看一条火龙般穿梭在无边无际的黑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