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家沟先是李家新丧,紧接着又是冯家仓房被烧的精光,虽说这个冯家平时仗着势大侵占了村民们不少水良田,可却始终是村子里的主心骨,原本都指望即使存放学堂里的赈粮吃完还有冯家这个大头,总不至于看到乡亲们饿死而不顾,如今一把火让所有人都没了念头。
吴夫子坐在学堂里,已经许久没有开学,看着每家每户都是有上顿没下顿的日子,而粮越来越少,便俞是忧心忡忡。于是这日便让家声备了骡车,陪同自己去县城,看看村外面到底如何,顺便看看县里有没有新的赈灾举措。夫子路上问到大青山的情形,家声细说了山上的情形与他。夫子听罢,摇了摇头,长叹一口气。
家声边赶着骡子边问道:“先生,为何叹气?”
夫子道:“熊七占山为王,招附各地难民上山,以打家劫舍为生,虽说劫的富户,活的是穷人,可终究是与官府为敌,有违天道。”
家声点了点头,可心中还有许多疑问:“可先生,熊七也曾说这匪并不是他自己要当的。他也想天天在家过个安身日子,可是天道不济啊。如果等着靠赈济或粥厂,那便只有死路一条,与其坐着等死,何妨上山苟活?”
夫子轻闭双眼,似乎思量了很久,才叹一口气道:“时也,命也。想前明崇祯皇帝之亡国者,虽似满清之故,实则灾年安民不力,以致流寇四起,闯王李自成灭明也。如今我大清与当年何其相似?就看当今皇上和那些为官的人如何处置了。”
家声似懂非懂道:“先生,您的意思,大清也会亡?”
夫子哈哈大笑:“家声,不可说,不可说。我们不讨论这个了。”
其实家声并不想关心大清亡不亡或皇帝是谁,他只想关心村子里的乡邻们能不能活或是怎么活。他一路无话,只是看着这路边的难民比前几天多了许多,很多偕老扶幼,有气无力走着,路边野地里,新坟也增加了许多,隐隐约约还能看到野狗的身影。
骡车走了半日,到了东关镇,只见镇子头墙上贴满了官府的告示,两人下车来瞧,只见那榜文有二,其一写道:
本县前因被旱成灾,恐有不逞之徒煽惑饥民劫掠富户,谋为不轨,是以通饬所属,如有前项匪徒乘机倡首为乱,即行就地正法,以遏乱萌而靖地方。前贼匪杀死东关村任员外一案,无论事后挟嫌谋杀,或临时图财害命,总系非常命案,现全县缉拿以熊七为首的一伙匪徒,若有提供线索者,赏银二百两,若有亲自捉拿匪首者,赏银五百两。知情不报者,与匪同罪!”
其二是一则禁止酿酒令:
今全县乃至全省皆久旱成灾,粮食转运维艰,而烧锅酿酒者靡粮耗谷,本县为烧锅酿酒大县,原每岁耗米粮数千石,为保民生计,稳定粮价,由今起,全县禁止烧锅,
有敢酿酒者,连坐子女,财产子女收归官有。
两人正在看时,家声碰巧遇见前些日子打探消息的棺材铺老板,便上前打招呼:“老板好!”
那老板盯了一会,才记起他:“哎呀,原来是小兄弟你呀!上次去了山上了?”
家声想起刚看的告示,担心泄露了熊七的行踪,便道:“哎,上次去了山上,并没有见到什么人,我如今还在打探消息呢。”
老板道:“嘿,那些人肯定躲起来了,如今官府正悬赏缉拿呢。那你今个和这位老先生是去?”
家声道:“哦,我和我们先生是去年县城有点事呢,正好路过这里。”
老板道:“去县城?那前头正有官兵盘道稽查呢。你可不晓得,如今这路上难民太多,城里听说前几天开仓放赈了,可架不住人多啊,所以一般无关人员都不得进城,恐怕你们是进不去的!”
家声听了,看向先生,夫子一捻胡须道:“也罢,既然不得进,那我们就打道回府吧!”
说罢几人又寒暄了几句便各自散了。
回去途经老虎口时,正遇到一群人往冯家沟的方向去,约一百多人,手中多拿着棍棒,骡马经过时,家声注意到这群人多为粗壮的汉子,心下生疑,这手中的棍棒似乎不是做拐杖之用,那是?
为首一个汉子身形并不高,却异常粗壮,见只是一老一少架着空车,便让至一旁,可眼中却露出凶光。
夫子对家声说道:“恐怕来者不善,家声,回去要注意了!”家声应了声是。
家声过村口时吩咐在村口巡逻的人放好拒马,拿好各自的家伙,以防有人闯村。这才将夫子送回学堂并将骡车拴回去。哪里知道刚刚在家里坐下喝了口水,就听见村口锣声大震,家声心中暗叫一声不好,便将短剑揣在怀中向村口奔去。
等他赶到,正见刚才路上遇到的一帮人在村口外大声叫喊,二蛋狗娃他们也拿着手里的锹铲隔着拒马与他们对峙。众人见家声过来,让开条路,家声走到最前面,一见果然是刚才目露凶光之人。家声高喊:“你们到此做甚?”
那人一挥手,众人皆没了吵闹,那人道:“我们是逃荒至此的,听说你们冯家沟开了粥厂,实在是饥饿难耐,所以来这里讨碗粥喝!”
家声道:“我们冯家沟的粥厂乃是为我村而开,并不接外人,如今县里已经开仓放赈,你们可去县城领取。”
那人骂道:“他娘的不要提那放赈了,莫说我们进不去县城,就是进的去也是不领的。”
家声道:“那是为何?”
那人道:“你可知城里放赈是需要偿还的,双倍偿还,登记造册,而且人多粮少,放赈多给的是县城里的人,我等外乡人,哪里有得领。况如今官兵盘道,根本就进不去。”
家声道:“如今我们这也是家家户户靠着粥厂,余粮所剩无几,实在供不了外人。你们还是到别的地方看看吧!”
那人道:“我们已经三天没有米粒下肚,哪里还有力气去其他地方。只望你们能够可怜可怜我们,给我们一口粥喝!我殷兴及众乡邻日后必定厚报!”
原来此人名叫殷兴,一路从河阳昌县逃难至此,已有半年有余,途中妇孺多有饿死,他们开始吃树皮草根,如今这些也没了,便也做一些盗抢之事,这才活至今天,本听说冯家沟有粥厂,定能有粮食到手,哪里料到村子里却有人巡逻放哨。
那边有人耐不住性子,对殷兴道:“兴哥,这村子肯定有很多粮,我们不和他废话,冲进去抢了出来就是。”
殷兴抬头看了看土墙门子里面,村中很多人听到消息都赶了过来,便对身后人说道:“他们来人不少,况且这早有准备,不能冲,怕要死伤人的。”说完又对家声说道:“小兄弟,我看你也不是个寻常人,我们三天粒米未进,实在是无力再走,你今天就给我们一碗粥水,喝完了我们就离开,你看行吗?”
二蛋在背后低声说道:“家声,你看这些人并不像几天没吃没喝的,怕有诈呢,万一他们进了村子恐怕会麻烦。”
家声微微点了点头,道:“我也看出来了,我们只管看住他们就行。向大家传话,一定不能放松紧惕,让其他人空闲的都来村口来。”二蛋照吩咐传了话。
谁料殷兴一伙竟然隔着拒马,就地坐了下来。
天渐渐黑下来,大家给守村口的人送了粥后,不少人见对方并无动静,便也回了家。家声命人在土墙门子口全部点上火堆,
并排了几人一队,轮流守夜。夜风很凉,休息的人裹紧身上的衣裳缩在墙根下闭目养神。
家声没有想到的是,这帮人竟然三三俩俩沿着堡子丈高土墙翻了进来,等到发现时,已进了十余人,他们一进来就冲向门口,对着窝在墙根的人抡起棒子,一阵惨叫响起,家声赶紧喊起众人反击,此时村外的殷兴也迅速让人搬开拒马,用棍子挑开火堆,向村子里冲来,一瞬间双方打在了一堆,铁器声、呼喊声、惨叫声响成一团。有几个人从家里出来加入了这场械斗,更多的人却是躲在家里,关紧了门窗。
直到三更将至,双方才停下了手,因为很多人都受了伤倒在地上,有的头上流着血,有的被铁铲铲掉了半边脸,还有的被打折了手臂或腿,一时间满地都是打滚呻吟的,双方一时间都急着救人,殷兴那边百十个人大约倒了一半,而家声这里却是只剩三十余人还站的住的,一帮妇人赶来,远远地照顾着受伤的家人。
家声走到殷兴面前,大声道:“这就是你要的结果?你们就是一伙强盗,今天只要我不死,绝不会让你们得逞。”说着命众人向学堂方向退去,把所有受伤的人也抬进学堂,并留人继续守住村中的路。
那殷兴刚才与家声打斗了几个回合,是一点便宜未占,想他自己也是个习武之人,可这个不起眼的少年人竟然比他想象中的厉害许多,于是也不冒进,只是在村口守着,这样还能切断村中人去报官的路。
村子里的人谁也没有料到有一天会有流民闯进村子,之前他们巡逻放哨的还会被他们说成是为了多喝两碗粥,可如今竟然有人死伤,流民也进了村,这下没人再说什么了。真是前驱狼,后进了虎。
家声在学堂一直忙到天明,大部分受伤的人都是骨折,并无大碍,可却有十几人再也醒不过来,那些或是家里的顶梁柱,或是家里的后生娃,哪个不悲痛哀嚎?
家声独自坐到学堂外的台阶上,他不知道为了那点粮死了这么多人值不值得?看到前一刻还有说有笑、活蹦乱跳的同伴死在自己的面前,他有一种说不出的压抑,心上如同压了一个石头,压的他喘不过气。
“家声,在想什么?”夫子缓缓走来,坐在家声身边。
家声低声道:“先生,我……”可竟然有些哽咽说不出话。
夫子知道他心里有个结,如果不加以引导,恐怕会陷入其中不能自拔,便道:“家声,你可曾想过,这场械斗的根源是什么?”
家声道:“当然是那群虎狼一样的盗贼!”
夫子道:“那他们和熊七那伙人有什么区别?你之前说熊七说过,这个世道做匪也是死,不做也是死,何不苟活几日?”
家声道:“可是熊七他们并不抢平常百姓村民,他们不一样!”
夫子道:“不错,自古有云:盗亦有道。这殷兴确实不是什么好人。可是家声,这一切又是谁造成的?”
家声道:“是这个老天不开眼,让田里没了收成,人没饭吃就抢。还有就是我,我如果不让他们死守村子,或者再小心一些,在退一步哪怕让他们进粥厂,也许大伙就不需要有死伤。”
夫子叹了口气道:“是,是天公降灾,也是你和他们一起守的村子,可即使你不让他们死守,他们也一样不会让这帮人进来,因为,每个人都要活命。你想着让那伙人来粥厂,可村里没有人会同意。所以,错不在你,因为没有你,只会死伤更多的人。”
如同乌云密布的天空忽然投进了一丝光亮,家声觉得呼吸不再那么困难,他看向先生:“那这么说,我没有做错什么?”
夫子微微一笑,点头道:“当然,你看,哪里有人会责怪你?他们此时更加需要你,需要你来带着大家抵御强盗!你现在可是大家的主心骨,不能心乱啊!”
家声想了良久,这才肯定地对夫子道:“嗯,我一定会的。我要想办法出去报信给官府,好派兵搞走这帮人。可是……可是现在好像进不了城。”
夫子道:“你不是说那个熊七很是仗义,而且对你还青睐有加吗?”
家声一拍脑袋,对啊,可以找他帮忙,不管成不成功,这是现在最好的办法了。说着便起身对先生行了个礼:“谢谢先生开导!我到村口路上去看一看现在的情况,然后想办法去大青山!”
夫子点头道:“去吧,多加小心!”
说罢,家声边转身离去了,他此时的心中又燃起一丝火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