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到了五月,日头却比往年都毒辣,村子里有人天天到地里头看他们补种的豆子和山药蛋,可那些稀稀朗朗的苗子多数都是耷拉着脑袋,没有一丝生机,就像人们绝望的念头。天空就像一口煨了很久的铁锅,而众生就是这锅里的鱼肉,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焦味。
村里的粮已经不多了,乡民们每天都眼巴巴望着那几口锅的汤水,念叨着怎么活怎么活,前几天冯家婚礼的饭菜香就像一只勾子,吊着所有人肚子里的馋虫,人们一边死劲嗅,一边拼命骂,最后再狠狠地咽下口水,聚成一堆一堆地熬着。
夫子这几天天天往村口张望,这日还向家庆打听,家声怎么还没回来,家庆告诉他弟弟受了伤,不过并无大碍,过几天就下山,还说那山大王人挺好,对他们还不错,自己和小婉下山时还送了他们不少东西。夫子叹了口气:“那本来就是她张家之物,如今只是还了十之一二,有什么可高兴的。”家庆想想也是,可如果人家一点不给,也没办法,至此还是从心底认为熊七是仁慈的。其实平时在学堂也就家声能够和夫子聊上几句,况且这个年轻人是一个有担当有胸怀的,夫子看到村里的粮食越来越少,如果再不想办法恐怕赈济难以持久,便想和家声商量商量,可是家声却一去十几天,心下暗自着急。
就在夫子和家庆说话时,见几匹马从村口奔来,待走近了发现是冯永福和田不满各带了两个下人。冯田二人先翻身下马,向夫子做了个揖,齐道:“先生好,先生好!”
夫子还礼道:“冯大人好,田乡约好!”
冯永贵说:“今天冒昧打扰先生,正是有事相商!”
田不满对着冯永福冷哼一声,道:“田某叨扰先生,也是有事相商!”
夫子一捻胡须,呵呵笑道:“今儿日头打西边来了,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啊,进屋详谈吧!”
三人进了学堂后屋坐定,冯永福率先开了口:“先生,鉴于本县自去年冬末至今未得透雨,禾苗枯槁,杂粮亦复黄萎,旱情之重,百年罕见,县衙库银、地丁银大部已用于各处购粮赈灾,却是杯水车薪,难以为继。如今朝廷所拨粮饷不知何时下放,仓中米粮却将见底,虽然巡抚大人多次通告各州府县尽力安民,可各处逃荒流民依旧如潮水涌入,长此以往,恐怕会有更多流寇兴起。故林县令昨日便下令由县衙作保,向全县之富户’借粮’,待丰收之年凭借据归还,并付给一定的利息。林县令将全县分为八片,每一片数十个村,今日我便是奉林县令之命前来借粮。”
田不满一脸不屑:“冯大人,我虽然只是个乡约,却也知你们官府行事,哪里有与民借粮,还有借有还。我怕是到时候我们的粮都进了你们谁的口袋了吧?”
夫子听明白了,这县里说要向大户借粮,而田家是这附近几十个村有名的富户,肯定借的最多,他是这个怕到时候县衙有借无还罢了。便问道:“按说你们官府之事我并不好过问,可如今既然你们找了我,也必然是有不可调节之处,那我就有一问,冯大人,林县令下此令可有依据?”
冯永贵道:“自然是有,曾大人曾召各州府议事,说过此次通省奇灾,应仗富者出赀,官场出力,方能救全大众性命。贫民之心志贴然静谧,斯富民之身家乃能永保无虞。若富民但为一身一家之计,不肯出余赀以救人,牧令又常存一邑一隅之见,亦竟置大局于不顾,则赈务不易办矣。”
田不满道:“巡抚大人所说自然有他的道理,可是富者出赀应当是讲富户自己自愿,哪有你和我所说的我田家必须要出米粮五十石,这哪里是借,你们这是强行摊派吧?”
冯永福道:“不要说县府强行摊派不摊派,这一次县令让我们立了军令状,若本片借粮达不到数目必将以赈灾不力惩处。所以这一次无论如何都是免不了的。”
田不满看着夫子道:“老先生,你听到了吧,这哪里是个什么借,这是要抢了。我们家那么多人不活了,都让你们活了好。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县里打赈粮,都要那些灾民签字画押,让他们得一斗还两斗,许多难民因为怕来年还不上都不敢去领。你们县里开设的粥厂更是地方偏远,许多人根本就排不上。现在你们说官仓没粮就来借,我怎么信?谁知道你们官仓的粮有多少?而且你还说这借据就是打白条,没有你们县衙大印,到时候不还我能奈你们何”?
夫子此时已经完全听懂了来龙去脉,心想这官府若真能借到富户的粮,助乡民度过饥荒,倒也真是一件好事,至于其中有什么猫腻或富户们心里的算盘,他却是不愿多管了,便笑道:“你们两家刚刚结了干亲,且一个是乡约富户,一个是村头官家,正所谓官字两张口,你们让我这个穷酸老朽如何评判?”
田不满见夫子并不想为他说句话,急忙道:“先生,这可是关系地方民生大事,你总该说句话吧,况且连巡抚大人都说了你是与民同忧呢?”
夫子哈哈一笑,站起身子:“老夫刚才已经说了,官字两张口,我一介匹夫如何说得,再说我的与民同忧,民是那些天天来这粥棚喝粥的民,你们的官司还是让县令大人评判吧!”
冯永福起身一躬身,对夫子道:“看来还是先生深明大义,能够体谅县令大人的一番苦心。冯某告辞!”
田不满一甩衣袖,边走边和冯永福怒道:“你和来娣好歹还叫我一声干爹,却没想到没几天就来大义灭亲了,你真是个杀熟的好手!”
冯永福笑道:“干爹,莫生气,这笔借粮无论如何都是少不了的,我希望你不要辜负了县令大人的期望哦!……”
两人越走越远,夫子心中并不介意他们之事,只是对刚才所提县中发放赈粮需要领取人双倍奉还之事心有疑虑,便想着等家声回来,无论如何要让他陪自己去一趟,看看真实的情况了。
村子里这几天总是有人说看到狼的踪迹,见过的人说的有鼻子有眼,没见过的总是说几十年没见过狼,瞎说八道。尽管如此,巡夜的二蛋还是吩咐众人夜里要加倍小心,可千万别自己饿着肚子却做了畜牲的食。几个后生把手里的铁器磨的铮亮,火把也多点了几处。这天夜里二蛋和几个人坐在村口土墙子下叨歇。二蛋笑着问李大宝:“大宝,你娘把你当宝贝疙瘩,咋舍得让你来巡夜哩?”
大宝摸了摸肚皮,笑道:“你懂个球,家声哥让我来的,咋了?”
狗娃道:“啥子你哥让你来的,还不是看巡夜能每天多喝碗粥吗?你娘那点心事谁不知道?”
大宝指着狗娃道:“你不是哩?你比我吃得还多呢?”
狗娃一拍他指向自己的手指:“我吃得多是因为我来的早,咋了?要不是看你家声哥的面,真想揍你一顿。上次家声替你顶罪,你个怂货连个屁都不敢放,差点让家声受了害!”
其他几个人也笑着起哄,大宝不敢做声了。
有人问家声这几天咋不见了,二蛋说那天家庆哥铺子的掌柜找了家声,说他家女儿被土匪绑上了山,后来他们去救她,这两天看家庆回来了,还没来得及问。
大宝得意的说道:“我懂,家庆哥昨天去我家我娘问了,他说家声哥受了点轻伤,在山上养伤,过几天就回来了。”
众人一听,忙问怎么受的伤?是不是土匪打的?
大宝昂着头,骄傲地说:“哪个土匪能伤了家声哥,听说那土匪头子姓熊,身高八尺,像个金刚,可和家声哥一对一打愣是没打赢哩!伤了他的是头狼,红狼,家庆哥说那红狼的毛皮真是个漂亮,从来没见过的!”
一帮人听了,自然脑中就浮现出来那般场景来,都不禁心里面佩服不已。
天将近二更,忽然听见有个人大喊:“不得了了……狼来了……吃人了……”
二蛋从地上跳了起来,拿着手里的铲子,往声音传来的方向张望,只见一个人惊慌失措地跑着。狗娃听出了是傻二槐的声音,说道:“二蛋,别紧张,是那个二槐,傻不拉几的,瞎乱叫喊呢?”
转眼那二槐就跑到了众人面前,躲在墙根下,扶着个火把,惊恐地望着那河沟边的空地,身子直发抖:“有狼……有狼吃人呢……”
二蛋转过身子,对其他人说:“不像假哩,二槐从来没这样过的,狗娃,你和我去看看!”
狗娃见状道:“也好,看看放心,”说着两人拿了火把,提起家伙就往那河沟边走去。借着月光,忽然间狗娃拉住二蛋:“你看,那里是什么?”
此时二蛋也已经发现,有几个绿莹莹的光点,如鬼火一般,在向着他们慢慢靠近。离他们还有几十步的时候,两人赫然发现,正是几条如狗一般的东西,惊叫一声:“是狼!”
二蛋一手挥动火把,一手挥动铁锹,开始大声叫喊:“狼来了…狼来了…”
那几头狼估计原本是想将这二人也当做送上门的肉,可谁料忽然他们闹出动静来,一狼似乎要扑上来,可被那火把一挥,火光一闪吓得又吐了回去,其他几头狼嗓子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獠牙在火光下闪着寒光,二蛋和狗娃背靠着背,手中的铁器不断挥舞拍打,口中也大声叫喊,有乡民听到巡夜的声音,家中的灯火亮了起来,其他在村口守着的人听到两人的喊声,也都拿着火把往这边跑来,有头狼趁着二蛋不备,从两人中间一窜,二蛋本想用铁铲去拍打,可狼的速度实在太快,利爪将他的一只胳膊扯下一片肉来,二蛋疼得怒吼一声,铲子狠狠向前拍去,啪地一声,只拍起了一地泥土,大概狼群觉得四周的动静越来越大,人越来越多,所以也变得越来越暴躁,有一刻当一头浪迎着狗娃的面扑来,他仿佛都能闻到那狼嘴里的腥味和呼出的热气,他身子一侧,手中的火把向前一顶,正巧顶在腾在半空的狼腰上,直燎的一阵皮毛的焦味,随之是一阵狼嚎声。
村口赶来的人已经到了跟前,十几个火把将河沟边照的亮亮堂堂,狼群不多不少,正好七个,眼见对面的人越来越多,它们的脚步也在慢慢后撤,周围有乡民也点着灯或举着火把,还有的拿着破锅坏锣用力敲打,向这里围拢,那群狼终于一转身,沿着河沟向西跑去,众人寻着踪影一路追到看不到,这才停了脚步。
那些没有见过狼的人,怎么没有想到这狼真的进了村子,因为众人看的清楚,还有二蛋被抓伤的胳膊,一大片被抓的稀烂,血肉模糊,二蛋却忍着痛,和众人开玩笑说,下次再遇到,肯定能打个狼吃肉。说着就被他爹拉回去,用烧酒洗了伤口,用布包上了。
家庆跑到了人堆里,遇到狗娃问道:“见到我娘没?”
狗娃道:“没有,咋了?婶不见了?”
家庆心急道:“我晚上去我二叔家帮他拆个磨盘,我娘一个人在家,刚刚你们抓狼,我回家只看见院子门开着,牛草散了一地,我娘却不见了!我以为她来这了,就过来看看。”
狗娃心中忽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他想起二槐来之前说的话,赶忙吩咐几个人和家庆一起回去从家再找一遍,还有的人随他沿着河沟找人。其他手里有火把的也都帮忙找人,没火把的就回了家关紧了屋门。
走到家庆他家南边二里地的田沟边时,家庆已经又从家找到了那里,家庆边走边叫喊着娘,可是一路都不见人,再往前就和狗娃他们碰面了,此时大宝忽然停下,指着前面的田埂上道:“家庆哥,你看,那是什么?”
田埂上似乎横卧着一个人,家庆心中一紧,赶忙跑过去,当他来到跟前,便愣在了当场,虽然已经面部模糊不清,身上的衣裳也撕烂了,鞋也没了,可他一眼就认出来了,正是他娘李刘氏,两只手臂已露出白骨,手掌没了,连肠子也被拖得流了一地,血都已经干了。
众人看着,已经不知道说什么好,毫无疑问,这是那些狼干的。他们的心里升起一种恐惧,说不出来的恐惧。火光闪耀,刚才热闹的夜晚忽然变得寂静,狗娃想开口,却不知道说啥。家庆愣了很久,这才慢慢蹲下,把身上的衣服解下,裹紧他娘的尸身,抱起来往回走去。狗娃他们举着火把照着路,这段路今夜是特别漫长。到了院子门口,家庆终于开口了,只说了一句:你们回去吧!他一个人将他娘抱着,回了家门。
第二天,家庆借了匹快马上大青山接回了家声,当家声看到他娘的尸首,这才相信了他一直不敢相信的消息。他一把将家庆推倒在地,大声叫道:“你咋个照顾娘的?咋会把她一个人留在家中?咋会让娘被狼叼了去?你还我娘……”
家庆忽然开始狠狠地抽自己的耳光,昨晚没有流下的眼泪,现在就像疏通的渠,哗哗不止。家声也跪倒在地,悲痛欲绝。而家声更是懊悔不已,若是自己能早一日下山,或许娘就不会死。他发誓要把这群狼全部杀进尽为娘报仇。
过了七日,在族里老辈及乡邻的帮助下,李刘氏躺进了棺材,下了葬。而村里开始传说,狼这畜牲邪性得很,那边家声刚刚在山上杀了头狼,这报应转眼就报在他娘身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