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孙来娣提出来三媒六聘的要求,冯永福不答应她便寻死觅活,作的这个家不得安生,永福无奈,提出了只要她寻得娘家人来,便如娶妻般下聘给礼。原以为她孤身一人自会知难而退,谁知道她竟然出了个主意要拜田不满为干爹,让田家做她的娘家,永福一听只说荒唐,且不说当日田不满对冯家多有敲诈,且说如今自己这官员的身份压田不满一头,如何能给自己再背上个干岳父的大锅,那不是自讨没趣?
可孙来娣哪里管这些,她心中拿定主意就是要闹得乡邻皆知这才热闹,便列出田不满和冯林才当初多么交好,且同为长辈,仁义忠厚,形同一家的道理来,反正就是一副若不依她定不罢休的态度,最后果然服软的还是冯永福。
冯永福派了个人将田不满请来,把来娣有喜,自己要纳她为妾并且她要认干亲的事情告诉了他,田不满一听,感觉就像吃了几十个苍蝇,恶心却又吐不出来,自己本来就是这个女人的姘头,她和冯林才之前还不清不楚,现在冯林才的儿子又要娶她,她还要拜自己为干爹,心里暗道亏她想的出来,肚子里还不知道哪个的野种呢。可转念又想,真要拜了自己这个干亲,那以后过来偷腥那可是更加方便了,想到这里,便看着冯永福和孙来娣二人道:“哎呀,永福啊,不是我田某人在这里倚老卖老说,当初我和你爹就是处的和兄弟一样,如今你爹病了,我心里也是替他难过,好在你如今出息了,长大了,要延续冯家香火了,我打这个心里替你、替冯家高兴。照理呢,我来做你们的干亲不合适,可是呢孙丫头慧贤孝顺,非要你这个三媒六聘的礼法,我想也是为了给她的爹娘有个交代,这份心甚是让人感动啊!就凭这一点,我田某人也是当仁不让,丫头的嫁妆我照例备齐,这样你们看,妥当否?”
冯永福心里被这一番冠冕堂皇的话弄得哭笑不得,又不好发作,嘴里说道:“妥当,自然妥当,我也是一直把你当自家叔伯看的,既然来娣说了,那我肯定依她所言,她进了我冯家后,您也就是我的干岳父了。”
田不满眯着眼睛笑道:“好,好!我想你爹娘知道了,心里也肯定高兴地很!”
两边既然说妥,便看了个初二的吉日,冯永福派了马车将田不满和他那个胖婆娘一并接上了门,在正堂摆了烛台香炉,孙来娣当着她亲爹孙老汉的牌位,恭恭敬敬地跪在地上给田不满夫妇磕了三个头,还奉了茶,改口叫了干爹干娘,干爹干娘也给她各封了一包银子做礼,孙来娣这也就算结了干亲了,田不满看着她这个干闺女,想着日后的好事,就忍不住笑出声来。
既然女方有了娘家,双方便又将三媒六聘的礼数捋了一遍,由于冯永福县衙还有事情,且亲爹亲娘又不能理事,所以像纳采、问名这些个能简便的就尽量省去,只是在家中布置个新房,置办些妆奁,然后请媒人到田家下聘书聘礼,再选个良辰吉日把姑娘亲迎回去就好了。至于聘礼和嫁妆,各家看着办,不拘礼数。商议完毕便各自准备去了。
吉日定在这五月初十,冯家于前一天就将孙来娣送到田家,初十一早,一个媒婆和一顶红色小轿来到了田家迎亲,田不满夫妇也坐马车跟着轿子,一路几个乐人吹着唢呐,将新娘子接到了冯家。冯家也早已备下了香烛纸马,两桌子饭菜也已备下,冯林才和痴傻的婆娘也被收拾地比平常利落,一身锦衣绣袍地靠在两张太师椅上,冯孙二人拜过天地,焚了纸马,便送进了新房。
说是新房,却早已不是新人,虽说一身大红的嫁衣衬得新娘子十分娇艳,可冯永福心道那也不过是个只能看不能碰的,于是两人说了一会话,永福便出门陪酒去了,孙来娣目的已经达到,自然也随他去。一帮下人从此也改了口,知道大爷是纳的妾,将来必定还有个大的要进家门,为了保全双方的面子,便不分大小,都叫她奶奶好了。
永兰的去向永福并不关心,上次随口问了下,下人说是一直在学堂赈棚吃饭,后来不知咋的也不回家,索性也不管了。而永贵也并没有出现在他大哥的婚礼酒席上,此刻的他正在满心嫉恨地独自躲在房中,抽着他的相思膏,做他的神仙。他们的爹娘从拜过堂后又被下人们锁在了那件又闷又臭的屋里,不管死活。
院子里张灯结彩,众人的欢笑声如同那酒肉的香味,漂浮在村子的上空。
家声在大青山上一睡就是三天三夜,亏得熊七派人好生服侍才保住了命,后来醒来后还是不能走路,便又在山上躺了十天,这才逐渐恢复了体力。家庆见他身体没了大碍,就带着小婉先下山去给家里报了平安。这天正好是端阳节,家声在山上闲逛,正好遇到熊七带着人从山下回来,熊七见他下地走路了,面露喜色道:“家声兄弟,感觉咋样?”
家声道:“感觉好多了,谢谢大当家的了!”
熊七:“嘿,别整天大当家的叫我,我官名熊振奎,家中排行老七,如果你不介意,和别人一样,叫我七哥就中。”
家声:“好,七哥。”
熊七一挥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这就对了嘛,多亲切,感觉就和在家兄弟称呼一样!”
家声挠了挠脑袋,也笑道:“还要感谢七哥的救命之恩,要不是你,我早被那狼群吃了。”
熊七:“那算个啥,不值一提。我就是敬重你年纪不大,胆识不小,功夫也好,是个汉子!”
家声被夸的反而不好意思:“哪里什么胆识,粗人罢了。我学堂的吴先生和我说过,汉朝的时候有一个叫霍去病的将军,和我现在一般大的时候就率兵北击匈奴,十八岁就已经封了冠军侯了。那才是真英雄咧!”
熊七道:“好大的志向!你可是也想做那大将军吗?”
家声道:“那只是个故事,我不敢和人家比嘞!”
熊七道:“家声兄弟,那天我无意中看到了你那柄短剑上的字,我想你一定知道你师傅的来历吧?”
家声点了点头。
熊七继续道:“你可曾想过,你师傅他们当年那么做是为了啥?”
家声脑海里响起当初师傅和他说的那十六个字:有田同耕,有饭同食,有衣同穿,有钱同使。
熊七看了看他,知道他必是在回忆着什么,良久才又道:“如今大灾,穷苦百姓流离失所,命贱着呢,就像我一样,不过是一群丧家犬而已,甚至丧家犬都不如啊!想想最开始的时候我们还能吃野菜,吃树皮草根,后来又害了蝗灾鼠灾,地里啥都没有了,树被剥了皮都死了,然后我们又吃一种土,细白地和面一样,可是那个土吃多了肚子就会发涨,涨得和个锣鼓一样,屙屎屙不出来,就用手去扣,如果扣也扣不出来,那就只有等着涨死。我有两个兄弟嫂子就是这样死的。”说到这里,熊七的眼圈都已经发了红。可对于家声来说,这却是闻所未闻,他不知道怎么安慰熊七。
熊七继续说道:“我们没办法,实在活不下去了,便向外逃,一路讨饭,可是那些大户都是高门大院,根本就没人理你,如果不耐烦了还会放狗咬你,肯施舍点狗食的都是心肠不错的了!可逃荒的太多了,我们一路上遇到多少的人啊,有的整个村子都没人了,人去哪了我也不知道,也许逃了,也许饿死在家里,又或许被老鼠啃了。你知道吗,现在的野兽不仅敢吃死人,它们连活人都敢吃了,我曾经亲眼看见几个野狗跟着饿得摇摇晃晃的几个人,在他们饿晕了还没咽气的时候就被野狗撕碎了,拖走吃了。第一次看到我连肠子都要吐出来了,可就是吐不出食。”家声脑子里想象着那些画面都感到肚子里一股酸水向上涌。
熊七看了一眼家声,笑道:“还有更加癔怪的,有一次我们在一个荒村落脚,晚上我闻到一股肉味,我们几个人闻着味道就来到一户人家门外,太香了,后来实在忍不住我们就推门进去了,见是一个老人正在锅里炖着肉,还冒着热气呢,我们打开锅盖就抢着吃,那老人见我们抢也不恼,我们实在是饿疯了,一个个狼吞虎咽,我后来发现,肉里面还有人的手指甲,还有毛发。后来我们就问那老头是啥肉,他说实在饿得受不了了,就去外面找了个尸首回来炖了。”
家声听到这已经浑身起了鸡皮疙瘩,腹中如同有八九个老鼠蛆虫在爬,沿着胸中一根管,向上爬,似乎想要从嘴里出来。
熊七没有听,也不顾他多么不想听,说道:“当你快要饿死的时候,你就知道人肉多么香了!等到我们一群人逃到这新平县,已经死了一半了,再后来我们去东关村吃了两天好的,最后死得只剩我、老董、大王三个人!”
过了好久,家声才感觉嗓子眼里的蛆虫不见了,问道:“所以你上山做了匪?”
熊七笑道:“不是我上山做了匪,是官府说我们是匪,而我们一开始只不过想要活下去而已!”
家声道:“可你们不该杀人!”
熊七:“你是说那任家?我并不想杀他,可因为他任家我们却死了一百多的人,还有多少女人和娃娃。这笔账怎么算?”
家声道:“如果你们开始不抢,那就没后面的事了!”
熊七指着山上的一众人,道:“是,我如果不去吃大户也许他们死得没有那么快,可是过几天呢,几天没有吃的后,他们难道不会死吗?县城我们去了,进不去,官府不放赈,只是搭了个粥厂,可那个粥不是每个人都有的,几天才能喝一口,我们留下最后也是个死啊!你告诉我,如果我们不上山,这几百个兄弟还能活到今天吗?”
家声无言以对了,他想不到有什么样的方法能够既不饿死也不做匪,他想起了冯家沟,如果不是那几十石县里给的粮,他们村的人会怎样?会不会也出去逃荒,饿死,或上山?他不知道答案。最终他想起了巡抚大人送给吴先生的那块“与民同忧”的匾额,说了句:“官府一定会开仓放赈的!”
熊七苦笑一声:“早该放了,否则就不会死那么些人了!可何时开仓放赈啊?”
家声发现,他真的无法回答熊七的问题,那是从死人堆里刨出来的问题,每个字都能渗出血水来,莫说回答,他连听到这个问题都觉得浑身出冷汗。最后他实在不知道说啥好,便问熊七:“你们这么强,总有一天附近的大户会被你们抢光,到时候怎么办?”
熊七眼睛望着山下,沉思了一阵:“到了那一天,只有劫道抢官粮,再不行就打进县城夺下官仓!人嘛,总要活命呢!”
家声道:“那就不算流民土匪了,而是真正的谋反了。”
熊七笑道:“有什么区别吗?与其坐着等死,倒不如拼他个你死我活,最坏也还是个死,有啥不值得呢?”
家声虽然不同意熊七的话,可是今天却丝毫没有反驳,因为他也无从反驳。
熊七正色对家声说道:“家声兄弟,留下来吧,和我一起,图个活路!”
家声没有想到熊七会说出这番话来,慌忙说道:“不行不行,我家里还有我娘,还有我哥,还等着我回去哩!”
“那就把他们都接上山来,你娘,你哥,哦,还有你那个未过门的嫂子,都一起上山,这里有的吃有的喝,不比你在村子里天天喝两碗汤强?”熊七顿了顿,“兄弟,我实在是看你有胆有识,心里稀罕地紧,再说了你不是想当那个什么大将军嘛,留在山上,你就是我们山头的大将军,将来打下了县城,你就是这县里的大将军,你想想,是不是这样的?”
家声沉默了,他有那么一瞬间竟然有点心动,还有点兴奋和冲动,可是最后他想,娘一定不会上山,先生应该也不会支持,至于师傅,那就不懂了。他不想家人为他担心受怕而已。
熊七见此情形,笑道:“没关系,你回去后可以慢慢考虑,我这山寨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