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灯一闪一闪的火苗,在墙上映下光怪的影子,家声正无聊地坐在桌边的长凳上,边等着他娘给他缝补破了的衣裳,边用手比划着奇特的样子,这些影子在他的脑袋里就像是另一个世界,里面有人,有兽,有飞禽,它们之间发生着各种奇妙的故事。家庆已经从铺子回来了好多天,这些天每时每刻都思念着他的小婉,当两个人突破了一种普通男女间的界限,这种思念也就如同抽了穗子的麦苗,开始疯狂的灌浆,然后拼命生长。他此刻站在院子里,看着天空残缺不全的月亮,心里突然涌起一顿慌乱。
突然,院外传来了一阵车轱辘的吱吱嘎嘎声,随后就听见今夜巡逻放哨的二蛋叫道:“家庆哥,家庆哥,你铺子老板找!”
家庆赶去开了院门,张德利一头撞进来,便开始拉着家庆嚷道:“出事了,出事了……”家庆连忙把他让进家门,李刘氏扶出凳子让他坐下,吩咐家声倒了碗茶水过来。可张德利此刻根本来不及喝一口水就告诉李家庆,刚刚有十几个强人来铺子里找他,见他没在就把小婉抢走了,还扛走了铺子里的粮,让告诉他,抢人的叫做李三斤。
李三斤?他不是被赶出了冯家沟,怎么又变成了十几个人?家庆就如同堕在云雾中,只是也跟着急了起来。
家声听后却忽然想起,这李三斤莫不是记恨他,所以才去抢了大哥的铺子,以此来侮辱他,忙问道:“张掌柜的,你说的那个叫李三斤的,是不是一副尖嘴猴腮,很瘦很瘦的三十多岁的人?”
张德利摇了摇头:“不是的,那个人长的五大三粗,看长相也该过了四十咧。”
家声一听也犯了迷糊,这长相根本不是本村的那个李三斤啊,况且他怎么会有胆子做了土匪的营生,又问道:“掌柜的,你仔细想想,那人还留下别的什么话没?”
张德利眯着眼睛想了下:“有,还有,他让家庆去山上找他,还说要是报官就等着给婉儿收尸嘞!哎呦,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说罢又顿胸垂足起来。
家庆忙着安慰未来的泰山,夸了口说无论哪座山都一定保证找到小婉,否则他一辈子也不再回家……
李刘氏也好言相劝了好久,这才把张德利悬着的心暂时安在肚子里,唉声叹气地回镇上去了!
家庆虽说嘴上答应了,可让他平白地去哪里找,又想着小婉被人掳走会不会被打或是被辱了,这些人明明是冲着他来的,可他偏偏又不在,真是一时间心急如焚。家声见了,劝他哥莫慌,来人既然留下了姓名,肯定不会干啥伤天害理之事的。家庆想到什么似的问道:“家声,你和李三斤是不是结怨了?”
家声点了点头,告诉了大哥那天李三斤投学堂的粮食正是被他亲手抓住的,还把他亲自带到所有人面前将他赶出了村子的事情,“哥,他肯定是恨我哩!你放心吧,他一定不会对小婉姐使坏的,只是想让我去找他以报了那天的羞辱之仇!”
家庆埋怨道:“找,到哪儿去找?她一个女的,哪里能受这天大的吓?你就不应该在村子里惹是生非,招人恨嘞!”
家声想辩解几句,看到娘给他使眼色就做了罢。只得心里憋着气,无论如何他也要找到小婉姐。
第二天,启明星还在挂在东方,家庆便已起来了,这一夜他都没睡得好,眼睛一闭就全是小婉在叫救命的声音,家声看了一眼大哥通红的眼睛,说:“哥,还是我去找吧,事情都是因我而起。我一定把小婉姐平安带回来!”
家庆摇了摇头:“不行,我得去嘞,小婉一定等着我咧!”
李刘氏掀开帘子进来说:“你们兄弟都去吧,一路也好有个照顾。娘看缸里还有剩的面,就给你们烙了几个饼,路上吃。记着,路上别惹事,一定要全个地回家!”说着眼眶一红转身出去了。
兄弟俩把饼装好,背着褡裢就上了路,村子的小路此刻还不见什么人,除了村口几个背着梭镖的巡夜人,问他们要不要帮忙,兄弟俩一起摇了摇头,出了村口。
两人一路往东,过镇上的时候去张家借了马车,这样能省脚力,张德利夫妇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把婉儿找回来,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过了冯家镇,没多远便是一条宽阔的十字路,往南便是去县城的官道,原先家庆记得这里还有很多茶棚,给过往的商客行人歇脚喝水,可如今那一个个草棚子早已经荒废了,不时地能够看见逃荒的人窝在破旧的草檐下,似乎饿得走不了路。
家庆叹道,“这年头真是没法活,前段时间在铺子里听掌柜的说,好多地方饿死了好多人,这些死人没人埋,死在哪里就在哪里,最后都被野兽、老鼠和鸟吃了,就剩骨头。”
家声惊叹了口气:“鸟还吃人哩?”
家庆说:“有的,听掌柜的说,那鸟浑身黢黑,一张嘴跟铁钩子一样,叼一下就能撕下一块肉来。这个世道饿疯了,人都会吃人呢!”
正说着,家声见路边的荒地里有几个野狗正在拖着着个啥,用力撕咬着,他以为是野狗抓了个野兔子啥的,饶有兴致地看着野狗吃肉,嘴里竟渗出涎水来,家庆赶着马车,见家声忽然不说话了,顺着他的眼神看了过去,说:“那是个人腿!”
家声一听,直犯恶心:“哥你胡说咧!”可再仔细看,那分明的确就是个腿,兽腿没有这么粗,隐隐约约还能看到脚上挂着的鞋子。家声不再说话,也不再东张西望,他是第一次看到野狗吃人肉,心想这人腿大概应该是死了才被野狗拖来的吧,要不然该多疼,想着想着身上鸡皮起了一身。
路上遇到的大多是外地的,逃荒的,打听不到什么,所以他们便向东拐道,进了东关镇,这个镇子比他们冯家镇大了许多,路上人也多,可是同样没有多少店铺开着门,更别说原先的酒店饭庄了,两人赶着马车缓慢地走着,他们急着找个人打听消息。一家棺材铺前,一老一少正在门口打着七件子唱着落子要饭,只听那人唱道:
莲花落,莲花落。俺们爷俩出河西,家中无粮逃荒难。一路来到山西地,死了媳妇亡了娘。可怜老天不开眼,生前不曾见碗米,死后无人来上坟,只剩老汉带个女。
莲花落,莲花落。天灾一出没兄弟,儿子没用亲戚欺,同胞也要分彼此,争多争少要理论。有酒只和旁人吃,自家骨肉作仇人。逢人只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
莲花落,莲花落。看看朋友不是亲,有钱有米乱哄哄。口里说话甜如蜜,不料心肠毒蛇蝎。一朝没有钱和势,反面无情就变心。孙庞斗智刳了足,不见桃园结义人。
那棺材铺老板并不耐烦听,出门就轰这老少:“快走快走,如今哪里有吃的给你们,本以为人死的多咱这铺子还能赚点钱,哪里料得到这死的人不是被火烧成了灰就是被野兽拖走吃了,现在都没人买棺材了。”
一老一少继续跪着求,那人竟然抄了根木棍便要打,直吓得两人转身就跑,可起身太急,那老的摔了一跤,女娃子趴在老的身上嚎啕大哭。家声跳下了车子,他实在是不忍心,对那棺材铺老板喊到:“不给就不给,凭啥打人咧?”说着边扶起了那老汉。
那老板一看:“哎呦,这年头还有多管闲事的,真是吃饱了撑的。你有本事你去山上拿土匪头子去,还有赏钱呢,比你在这管闲事强!”
家庆见状怕他弟惹麻烦,赶忙下车劝阻:“老板不好意思,我弟不懂事,我替他赔不是了!”
老板一见,这是个老实人,也不恼:“算了算了,这年头啊,谁还不受个气,活命嘛!那东关村的任员外倒是不受气,可全家被土匪弄死了。”
兄弟俩一听,连忙打听:“请问掌柜的,那土匪叫啥名?在哪里你可知道?”
掌柜的一笑:“咋?你们还真要去领赏啊?”
家庆急忙道:“不是不是,我们兄弟二人是寻人咧,家里有人丢了!”
掌柜的一听:“哎呀,这个可是大事,要是被土匪掳上了山那可是九死一生了,这帮人杀人放火无恶不作的。前面,你们往前走,官府在那里贴了布告的。”
俩人赶忙赶着马车来到了布告前,果然有李三斤的名字,领头的叫熊七,前段时间在此地的一个东关村放火烧了任员外一家,官府发下海捕文书,上面有画像,悬赏五百两银子捉拿。
兄弟俩的车上载着那一老一少,本想着捎他们一程,没想到这就有了线索,只能让他们自行离去,临走还给了他们两个饼,那老汉千恩万谢,告诉他们:“老汉知道你们要寻的人,可能就是被这纸上的人掳走的,我在路上听到过这么一句话,熊七到,大户跳,熊七抢粮到,全都能吃饱。俺们村有同路的就有的上了山,听说叫个啥子青山。他们劝俺去,可俺老汉还带着个丫头,实在不便所以就没去。”
兄弟二人一听,立刻就想到了大青山。为了老汉的这番话,又从褡裢里拿出两张饼谢他,便立刻调转马车,向东边大青山飞奔而去。
直到后晌,他俩才赶到大青山脚下,这一路不知啥原因,人烟稀少。家声抬头看这山,果真是万壑千岩,重峦叠嶂,不禁叹道:“真是个藏身的好地方!”
“家声,这咋上山呢?”
“哥,别急,咱们找找这上山的路。”说着两人欠着马沿着路细细瞧,果然发现了几道车辙印往一处山坡上延伸,当俩人来到一个领子上,马车再也上不去了,便在树上拴好马,步行上山。沿着曲折的山路行了约几百尺,忽然从林子后面闪出来几个人,手里拿着长矛梭镖,将他们围住,不由分说就用绳子捆了,用麻袋套了头扛上了山。等两人重见天日,已经在一个极为宽阔的山洞里了,四周点着火把,堂上坐着个魁梧大汉。
堂下一人尖嘴猴腮,家声瞧了正是他们村的李三斤,双目圆瞪大叫道:“李三斤,果然是你!”
那李三斤大笑道:“我说是谁这么大胆敢闯我大青山,原来是你啊,家声,一向可好?”
李家庆在旁边骂道:“李三斤,你个狗娘养的,有事冲我来,抓个女子算什么英雄好汉?”
魁梧大汉一见他们认识,问李三斤怎么回事,李三斤说这就是他们冯家沟曾经侮辱过他的李家声,那个抓来的女子正是这个叫大哥李家庆的相好。三斤见家庆骂他,并不气恼,笑道:“家庆,你别急,你相好的好着哩,我和你无仇无怨不会伤害她,只是你弟曾经侮辱了我,我心里过不去,发誓要出了这口恶气!”
李家声冷笑一声,对那魁梧大汉说:“你就是官府要捉拿的熊七吧,听说现在山下流传一句话’熊七到,大户跳,熊七抢粮到,全都能吃饱。’我原以为是个什么好汉,如今我才知道也不过是个偷鸡摸狗、杀人放火的货色而已!”
熊七哈哈大笑:“小兄弟好胆识,竟然敢骂老子。我是打家劫舍了,可我打劫的都是那些大户,你看看我山上这许多人,他们原本都要饿死,不抢了那些富户哪里能有活路?我是杀人放火,可你知道我有多少乡亲死在那些人手上,血债血偿,哪里又有我们说理的地方?”
李三斤说:“大哥,甭和他废话,我今天要废了他。”说着拿着一把刀,在手上晃悠。得意地看着李家声。
熊七到:“三斤兄弟慢些,我听你说这小子在你们村挺有本事,我今天倒想见识见识。”
李家声道:“李三斤,你当初被逐出村子是为了什么你可和熊大当家的说过?熊大当家,你既然自认为自己是英雄好汉就该有英雄的气概,仗着人多欺负人少算什么本事?”
熊七听了不禁心中也有了些敬佩,若是换作普通人到了这里,咱就吓得屁滚尿流,可这一个少年竟然面无惧色,甚至有些嚣张,想着就让人将捆绑的绳子解了:“小兄弟,三斤兄弟的事和我说过,这个时节偷点粮没啥大不了,不过是为了活命。既然我认了这个兄弟自然要为他出头,你说,你认为如何才能算公平?”
家声道:“不错,为了活命没有错,可大当家的,你可曾想过,村子里的赈灾粮今天你偷一袋,明天他偷一袋,如果人人都这样,那老实人可都要饿死了”
李三斤道:“呸,胡言乱语,我偷了我认了,可你何苦要让我在全村人面前认错,让我受这羞煞先人的耻辱。”
家声道:“大家都是站着撒尿的爷们,敢做就要敢当,既知道羞辱先人,何苦做下偷鸡摸狗的事哩!”
李三斤嘴皮子此时就像抹了浆糊,被家声呛得张不开,心中火起,对熊七说:“大哥,你一定要为我出了这口气!”
熊七摆了摆手,让他先别急。他心里并不是不明事理的人,知道家声说得在理,可放着这么多人,自己身为头人,怎能不护短,那日后不是被人笑死,便大声道:“李家声,你侮辱我兄弟,不管谁对错,我都要为他出口气,可我熊七一向也是以理服人,你说,你要怎样才服气?”
李家声看着这许多人,又见大哥为小婉心急,也是救人心切,沉声道:“我和你一对一,打一场!我输了任你处置,你输了就放人让我们下山!”
众人一听,哈哈大笑,他们都见识过熊七曾经一人就打死了一头几百斤的野猪,更不用说平常他还教众人舞刀弄棒,这个后生竟然要和他单挑,不是找死吗?连熊七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家庆一听也甚为着急,这山大王一看就是孔武有力,自己弟弟相比之下就像蚍蜉撼树,螳螂挡车一般,可他还没劝住,两个人便下了场,面对面站好了。
好个家声,面对着高塔一般的对手面不改色,暗暗运气,双手摆了个“封门闭户”,他心知,这一次必须以防守为主,这是自跟师傅学拳以来,第一次遇到真正的对手。
熊七一看他的架势,果然是个练家子,可却是太瘦弱,并不放在心上,“小兄弟,别说我以大欺小,我先让你三拳。”
家声听了也不谦让,先发制人,直接一招“抱手推山”扑向熊七胸前,熊七见了身子一退,他想着这一下足可以卸掉大部分的力道,哪里想到家声一拳未及,竟然二推三推接连而至,如此一招连用三次,真是让熊七始料不及,胸前硬生生接了两拳。胸口隐隐生疼,忍着喝道:“兄弟,你这也够奇怪的!”
家声退回原地:“呵呵,师傅这么教的。三招已过,大当家出招吧!”
熊七也再不谦让,拿出了真本事,果然是气势磅礴、力道千钧,几拳下来是虎虎生风,凳子、柱子碰到均裂,众人齐声叫好。可熊七心里却越打越急,因为除了对方衣角,啥也碰不到。
家声这边见他气力奇大,哪里又敢硬碰硬,只得闪躲腾挪,极力避开,也是只有招架之功而无还手之力。一刻过后,两人都已经身形变缓,熊七因为拳拳刚猛,又急于求成,更是损耗气力。
忽然间,熊七见家声刚刚避过他一拳后身形一滞,露出身后一个空档,便是一拳十足力的“黑虎掏心”打去,家声感觉后脑生风,暗道不好,可已经无暇转身,只得就势扑地,“毒蛇摆尾”一个腿横踢出去,这一下真是个惊险万分,那拳擦着家声的背脊而过,熊七也被扫腿扫到,猝不及防,身子重重摔了出去。两人趴在地上,一个摸着背,一个扶着腿,都是大口喘气,再无力起身。众人连忙上前查看,见俩人并无大碍,这才开始讨论刚才的精彩打斗,想分个高下。过了一会,俩人才站起身,家声的衣带松了,怀内的短剑咔嚓一声落在地上,一人手快竟从地上抢了过去,家声急道:“快还给我!”
可那人已抽出剑身,熊七将短剑拿过来,见上面刻着“忠王李……”,将短入鞘,递给家声,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问道,“从何而来?”家声说师傅送的。熊七点了点头,说:“这就对了,你这套拳法我曾见军中有人使过,原来你师傅是他们。”
众人皆不明白熊七在说些什么,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这少年竟然和太平天国的余孽有关系,可这个秘密不能说,万一传出去,会死人的。
家庆对李三斤说道:“三斤,如今我弟打也打了,你们人也折磨了,这回总该放人了吧!”
李三斤说道:“家庆你急啥?你弟也没打赢我七哥,放不得。”
熊七说道:“三斤兄弟,虽然人家没打赢,可也没输。要不就算了吧?”
李三斤转头道:“大哥,兄弟谢谢你为我出头,既然有言在先,他李家声没有做到,那就不算食言!这口气我还没有出!”
熊七见他坚持也不好多说。家声朗声道:“李三斤,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你尽可以羞辱我,可是你不能拿无辜的人来消遣,今天我人已经在此,便随你如何处置,只求你放了你们抓来的人。”
李三斤想了一会,道:“好,我现在就可以放了那女子,可你必须做到我说的一件事,你们才能下山!”
家声道:“我同意,不管你说啥。现在我就要你放了那女子,我要见她完整无缺的。”
李三斤叫人将小婉带了过来,小婉一把抱住家庆哭了起来,自从被抢到山上来后,就没有喝过一滴水没有吃过一口饭,以为就要死在这了。家庆问有没有被人欺负,她说那倒没有,有吃的有喝的,只是她吃不下而已。家声见她无恙,这才放下心来。问李三斤究竟想怎样?
李三斤说,简单,只要明天晌午之前,李家声能在这山林中杀了一匹狼带回来,他就放他们下山。
李家声说一言为定,并请熊七做个证人,熊七心里可惜,这狼是一群一群的,要杀死一匹,必然得罪一群,俗话说猛虎难敌群狼啊,何况个人!可家声已经答应下了,也无可奈何,只心道李三斤用心狠了些。
李家庆想劝他求饶,家声根本不答应。外面天色已经渐渐暗下来,家声吃饱喝足,带着一捆绳子出了山洞,独自消失在山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