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明晃晃地射在这片赤黄的西北大地上,才四月份的天气,人们却早已经脱下了厚厚的袄子,没有了树木杂草的青绿,人们从外到内都觉得燥热,许多干枯的河沟,仿佛也能冒出火来。
自从粮价一天一个样后,张老板就让家庆每天只开半天铺子,而且半天里价格还会看前来籴粮人的多寡而变动,家庆觉得不妥,毕竟这个时候赚这个钱,怎么都感觉别扭,可张德利只一句他张德利落难时这些乡里乡亲又可曾帮过一毫,一句话便呛得家庆哑口无言,无奈便只能事事听从掌柜的去做。一天夜里,忽然有几辆马车拉着一包包鼓鼓囊囊的麻袋来到了粮铺子的院里,张德利急忙让家庆开了铺子后门,将麻袋卸下,为了尽快卸车甚至连自己也脱衣上阵。家庆扛着麻袋时摸到,这麻袋里应该是谷子或麦子,足足有一千多斤。事后掌柜的将一大包银子交给了那个赶车的头人,黑暗中,家庆隐隐觉得那个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头人声音似乎熟悉。事后掌柜的咧着嘴给了家庆半袋粮,并让他对今晚的事情保密。
第二天后晌,铺子关了门,家庆见没什么事便和老板告了假回村看娘,并将那半袋子粮也带回去。回到村口正好遇到他弟,家声正带着几个村里后生在忙着。
“哥,你回来了!”
“嗯,家声,狗娃,你们在忙啥哩?”
“哥,这不是闹荒吗,村里为了防止逃荒的人进来,便组织了些人口看村口咧,而且要日夜有人巡逻。我们正在把土墙加固咧,吴先生还给我出了个主意,让我们用木头做个拒马,说这拒马能够拦得住马嘞!”
“啊,啥子叫拒马?”
“哥,你看,这是先生给我画的图”,说着家声拿出一张图纸,家庆一看,就是用木棍十字交叉订好,然后把这些再用一条粗干从中间串连起来,这样便可以立在地上,再将朝上的棍子全部削尖以阻拦人或马。家庆笑道:“这不就是城门口官兵们的哨卡嘞吗?我去县里曾经见过”。
“哥,你马后面麻袋是啥?”
“哦,这是张老板给的粮,我拿回来给咱娘!娘在家吗?”
“娘应该在地里哩。”
“行,那我回去放好东西就下地帮娘干活去了!”说着便往家赶去。家声这边几个人边干着活,便叨歇着冯家老爷卒中的闲言碎语。
当天晚上,家庆已经回镇子上看铺子去了。家声见娘睡下了,心里惦记着夜巡的几个人,便出门去了。这才刚走了没多远,就见一黑影从冯家院子里蹑手蹑脚地出来,家声低声叫道:“哪个?”
那黑影听声一愣,随后便向前狂奔,家声心道这是个贼,大喊一声抓贼,便紧追不舍,那黑影慌不择路,直接从路上跑到田地里去了,家声追了二里地,却追到了坟地里,便不见了黑影,远处几个举火把的人影也向这边跑来,家声知道是巡夜的人,便将他们叫到跟前。巡夜的德全一举火把,“呦,家声嘛,这是怎的了?”其他人也是一脸地疑惑。家声说:“我看到个黑影从冯家出来,我想是个贼,就一路追到这里,丢了。”
德全问道:“贼?你可看清长啥样了么?”
家声说:“天这么黑,又没得火,哪里能看得清楚嘛?”
几个人正说着话,忽然不远处有几个火光从地底升起,火绿荧荧的,飘荡在半空。家声见状大喝一声:“谁在那边?”可是并没有回话,家声从地下捡了个石头砸了过去,其他人见状也扔了几个石头土块,可是除了石头落地的声音,啥也没有。巡夜的有个叫大头的,最是胆小,他低声说:“莫不是鬼?这个好像是鬼火?我听老人们说过,鬼火就是绿的,那是鬼身上的颜色,咱得罪了鬼,不会被鬼弄死吧?”德全呸了一声,让他闭嘴。家声拿过一只火把,向着那几点绿火走了过去,可是奇怪的是,他不动那火也不动,他往前走,那火就往后退,家声心头一紧,奶奶的真个遇到鬼了?
其他几个胆大的凑过来,德全低声说:“咱们几个从四边慢慢围过去,看他往哪跑。”于是几个人分成四路,放下火把,慢慢的从四边将那绿火围在了中心,家声喊了声“上”,几个人举起火把,迅速向中心聚拢,可眼见离它还有几步远,那玩意竟然消失了。他们眼看着它凭空消失在自己面前,没有一丝声响,也没有半点影踪。这下所有人都不再淡定,一个个心里直犯嘀咕,咋个真遇到这么邪门的事了。家声看了他们一眼道:“这世上哪里有鬼,别自个吓唬自个,要真是鬼要害咱它咋不出来,还被我们吓跑了”,可说这句话时,他自己都有点不信,只是给大家壮壮胆罢了。
一众人离开了坟地,来到冯家,冯家也被刚才家声的喊声吵醒,灯都上了起来,冯四带着几个人正在里里外外地查看,见了家声几人过来忙开了门问情况,家声便将刚才的事情都说了,冯四也说奇怪,他起来的时候确实院子门开着,肯定是有人从里面出去,可是家里却并没有发现少了什么东西。就这样双方又四周看了一下,便各自散了。到了第二天,村里闹鬼的事情已经传遍了。大家都说家声昨晚遇到鬼了,有的传地更邪乎,说冯家老爷卒中也是鬼作祟,还说那鬼说不好就是冯家收留的那个孙老汉的,他死的不甘心就回来害人,而且专门害冯家人,这样也解释了为什么碰到鬼的几个人平安没事了。
第二天家声在山上将夜里遇鬼之事讲给师傅玄城道长听,道长和众道士哈哈大笑,把家声笑得一头雾水,便问道:“师傅,笑什么?”
玄城道长道:“家声,你信这个世上有鬼吗?”
家声支吾道:“我本来是不信的,可……”
玄城道长:“这个世上,从来只有听到鬼神之说的,却从未有人见过鬼长什么样子。世人又说鬼害人,可自古至今却只有人害人,谁又见过鬼害人呢?我不敢说鬼神有没有,却知道人心比鬼神更加难以形容揣测。所以说恶人之心便是恶鬼吧!”
家声听了,觉得很有道理,又问道:“那我昨夜所见的鬼火,那是?”
道长微微一笑:“依你所说确是鬼火无疑,可这鬼火却并不是鬼。南宋陆游在《老学庵笔记》就提及“予年十馀岁时,见郊野间鬼火至多,麦苗稻穗之杪往往出火,色正青,俄复不见。盖是时去兵乱未久,所谓人血为磷者,信不妄也。今则绝不复见,见者辄以为怪矣。”乾隆年间有个大学士叫纪昀的,在他的一本书中也曾提到:“磷为鬼火。”所以这鬼火实乃埋在地下的尸骨所化,与鬼无关!”
家声这才明白过来,这鬼火就是和天上下雨,土中长草一般,都是自然造就,和鬼神无关。那么昨晚所见的黑影便的的确确是人了!这个人究竟是谁?又为何出现在冯家?看来还要细细调查才是。
这天冯永福从县上回来,还有田不满跟着,他对村人宣布了他此次回来的目的,奉巡抚曾大人之命,各地以官员为首,祭祀上天,以求雨水,保佑风调雨顺,生灵平安。
冯家沟的南头有一个荒废很久的庙,村里人已经记不得什么年代的,门匾已经掉落腐朽,有几根椽子也已经摇摇欲坠,里面的泥胎塑像已剥落殆尽,头也碎了,手臂也落了。冯田二人,抬头一看已是心照不宣,便宣布村里修庙,为神像重塑金身,并宣布由各家各户捐功德钱,为了配合村民捐功德,他们还不知道从哪里请出个天师来,这天师自称是龙虎山张天师之五十八代子孙,如今天下大旱,便奉天命下山做法安民,前不久恰巧来到山西,遇到了冯大人,在冯大人的恳求中被这位赤胆忠心、忧国爱民的父母官感动,这才决定留下来,助他们一臂之力。村民们听了,自然激动不已,有如此神仙来相助祈雨,必定能让冯家沟风调雨顺,而对于冯永福自然也是心存感激。张天师还对众人说,此次功德皆用于修庙求雨,每一文钱都是村民的心意,正所谓人心通灵,上天会感觉到他们的虔诚与否。此次旱灾蝗灾,正是由于人们对上天不敬已久,所以苍天才降下灾祸。如果要度过难关,各位一定要诚心诚意,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家声一听心里便明白,就是捐的越多越好。可是张天师后一个要求,让众人犯了难,那就是要众人选一位年轻女子献祭,并说这样如何如何才能感动上天之类的话。
出钱出力的活,人们还能担待,可要用活人献祭,谁家舍得出这个女子。可天师说了,如果没有活人,就是不诚心,这可急坏了村民。最后有人出主意,说县城外有不少外乡人正在卖儿卖女,不如村里去买一个回来,这样不久解决了。众人都连声赞同。
不出几天功夫,就筹集了几百两银子,因为每个人都害怕自己心不诚而带来灾祸。那座破庙也被人们重新修复一新,换了新的椽子,顶上也将原来的青瓦换成了琉璃金瓦,庙门重上了朱漆,描了“龙王庙”三个金字,要不是庙小仅仅一间,还不知要修成如何豪华。一座崭新的龙王塑像将近一丈高,也是栩栩如生,气派非凡。冯永福和田不满看到这座崭新的庙时,也是为之一惊,叹为观止。
冯永福对身边的天师道:“短短数日,天师便将我们冯家沟的龙王庙变得焕然一新,真是辛苦啊!”
那天师笑道:“哪里哪里,冯大人辛苦,田乡约和我说大人为了村中求雨之事可是夜不能寐啊!”
冯永福轻叹一声:“哎,都说做官好,却那只是只见强人吃肉不见强人受罪罢了。都是为了这一方百姓啊!”
天师身子一弓:“大人真是位好官哪!只是贫道的那份……”
田不满心道你这道士也忒心急,银子还没算好怎么分呢,便连忙上前拉住天师:“张天师莫急,等到这祈雨结束,我们大人还能少得了你不成?”说着还捏了捏他的手。
天师会意,赶忙欠身道:“是,是,大人自然不会那样,是我鲁莽了。”分银子这事也就暂时不提了。
祈雨这天上午,日头正盛,村里能走动的都来了,老的少的男的女的,冯永福穿好官服与田不满在人群最前。庙前面本就不宽敞,这下更显得促狭了。只见庙前已经树了一座木台,约三尺,左右各宽约五尺,台子周围插上二十八星宿黄旗,随风呼呼作响,台上一张长案,案中一只香炉,左右两只烛台。只见这道士头戴九转华阳巾,身披紫色法衣,脚穿十方鞋,真是一身好迎头,他抬头望了望天,手中又掐算一番,这才点了香烛,一时间烟雾缭绕,霭霭生气。那道士手中铜铃一响,口中喝道:“天师祈雨,众人拜天。”冯永福便带头跪下了。
天师拿出桃木剑,从案上拿起一摞黄纸,上面画着符箓,用剑穿上,放于烛火点燃,然后口中念念有词,脚下还走着天罡北斗步。待纸燃尽,便拿起祝文高声念到:“维丁丑四月八日,张天师携大人冯永福、乡约田不满及冯家沟乡民等敢祷时雨于五土之神、五谷之神,皇皇上天,照临下土,集地之灵,神降甘雨,庶物群生,咸得其所。惟神俯从民愿,某等不胜瞻望,哀恳之至!”
众人三拜后,天师将祝文一并点燃烧了,众人起身。只见这张天师一挥手,俩人从庙中带出一女子,家声望去,只见这女子约莫十五六岁,面容清秀,身穿红袍,头戴步摇,两手却被从后面缚着,脸上神情哀怨,双目中似乎还含着泪。永兰此时正在家声身边,见了就问家声这是要做什么。家声摇头。
庙门口除了道士站的神坛,西边还有一块地上竖着一根木桩,周围围着成捆的柴木,两人将女子押到木桩前,天师高喊一声:“焚女献祭!”
众人们开始骚动,他们有的一开始就知道用人献祭很是残忍,所以便去买了个女子回来。可是直到现在他们才知道是要将她活活烧死,他们的骚动,既是同情可怜,又是兴奋激动。村民们仿佛个个都血脉喷张,有的叫着,有的笑着,也有个别的人低下头去并捂住了孩子们的眼睛。
但是没有人会去阻止,他们与她没有任何关系,甚至没有人知道她的名字,他们渴望这女子的血能够换来雨水,他们需要一场救命的雨。至于这女子,是天要她。只要给了她心里的同情就够了,因为不是他们押着她去献祭,他们的手上没有沾上她的血,如此,他们也便心安理得了。人,似乎永远都是这么明智。
当那女子被绑在柱子上,家声便想要冲出人群,他觉得不能眼睁睁得看着一个美好的生命为了村民们飘渺的希望而死去,哪怕这个女子与自己并无任何关联。可是他被他娘紧死死抱住,他娘几乎恳求地让他千万不要出去,不要和天师作对,不要和全村的人作对,因为那样,他就必然成为全村的罪人。他努力挣扎,直到女子周围的柴火全部被点燃,传出那女子痛苦的哀嚎,直到哀嚎声渐渐消失,天空升腾起一阵黑烟,他才浑身瘫软,最后终于愤怒地离开了这一群看热闹的人群。
天空突然乌云密布,云层里还有一道道的电光,伴着天雷怒吼,天迅速暗了下来,就如黑夜降临。突如其来的狂风将神坛上的符纸吹得漫天飞舞,烛台和香炉也倒在地上,张天师慌乱中滚落倒地,人们欢呼着:求雨感动了上天,就要落雨了。忽然,一道诡异的旋风将燃烧后的灰烬卷向半空,说不清是柴灰还是女子的骨灰,飘飘洒洒弥漫在人群里,钻进人们的衣服里、口鼻里,有的人便开始呕吐起来、谩骂起来。
过了不知多久,天又渐渐亮了,人们满心欢喜期盼的雨水终于还是没有到来,留下来的人发现庙前除了一片焦土外,却再也没有别的痕迹。
直到很久以后,人们才醒过来,觉得这场求雨并不灵验,甚至还有些残忍。有的人便开始说:造孽了,好好的一个女子就这么死了,老天发怒了,不会给雨了!这些话,又成为人们这段时间田间地头的谈资。而那个张天师,在冯永福和田不满分剩下来的功德钱里得到了一些残羹,便悄悄离开再也不知去向。只有那个庙,继续荒凉地破败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