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座翻放的墓碑
山区的初秋,极为绚丽多采,令人心荡神摇。小路上落叶缤纷。收割后的田野里红花草(紫云英)铺遍了地面。成群的山雀不时像一片灰云似地落进田间,啄食收割后的余粒。
这里,如果没有敌机偶然临空,人们简直忘了日益迫近的战争就在不远处进行。
山洼里有一所独立小院,很古老了,显得特别苍凉。上百年的风雨吹打,门窗已经糟朽了,贴在石墙上的青苔也都干枯,像一块块黑斑,两株高大的梧桐还枝叶繁茂,显得很有气派,不像有黄落的意思。
在小院的竹篱上爬满了红紫白三色相间的牵牛花,篱下有一丛含苞待放的新菊,在窗前的竹杆绑成的支架上,挂满了丝瓜和扁豆。绿油油的叶子沐浴在温馨的秋阳里,给人一种超尘出世的幽静感,万物在轻灵地生死中转动,人的思想意识也舒卷自如地浮涌……
两个带短枪的红军小鬼在小院外的山路上来回游逛,显得有些无聊。他们不时地瞅瞅在房前一条灰色石桌上对坐的两个人,他们一边品茶,一边热烈地交谈:
说话的人大约有七十来岁,颀长干瘦,稀稀拉拉的头发已经雪白,眼睛闪着壮年人才有的智慧的光亮,和他的年龄很不相称,他的额头很大,光洁无皱,有点哲学家的派头。他的对面是毛泽东,毛泽东一边吸烟,一边微笑着审视着他,显然,对这个老学究式的人物很感兴趣。
“红军没有来之前,那旧衙门可是不得了。县志上是怎说的?望公门不寒而栗,视县令尊若帝天!”老学究很快就忘了对谈者的地位。
“这里的旧风俗,跟我们湖南差不多,父可以不慈,子不可不孝,宗族至上,这里过去不也发生过宗族问的械斗吗?”
“从我记事起,有过五次,最厉害的一次是1904年,双方死伤三百多。现在是亲不亲阶级分,过去是亲不亲宗族分,我看过你写的《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有道理。过去,这里同族为他族所欺凌,必合群往救,不惜流血拚杀。谁家有理无理是不论的,各族只为本族搏杀。人类自相残杀,自古至今,从不间断,可见人性为恶,……”这位老学究只顾自己说下去,而不细究毛泽东来拜访他的用意。大概这是文人的通病。
“荀子说:‘人之性恶,其善者伪’,董仲舒说:‘性未可全为善,教之然后善,’我认为应该说人性善恶难分。”
毛泽东也侃侃而谈:“恶是历史发展中最活跃的因素,资本主义的原始积累,每个毛孔里都滴着鲜血,可是,它是社会进步的必然代价。我们打土豪分田地,在土豪劣绅来说为之恶,在劳苦大众来说为之善,这一点有个叫黑格尔的外国人说得对:善与恶是不可分割的。现在国民党进攻咱们苏区,为之恶,我们打他们为之善;他们说造反是恶,我们说革命是善。”
毛泽东递给老人一只香烟,老人本不吸烟,但他没有谢绝,接在手里,略怀不安地说:
“这一点我与主席所见不同,‘十年天地干戈老,四海苍生痛哭深。’在老朽来看,战争总是恶的。生灵涂炭,田野荒芜,是大破坏!”
“可是,不破不立,破字当头,立在其中,没有灾难换不来幸福。”
“也许宁愿不要幸福也不要灾难。”
“这是老聃的无为。与其相濡以沫,还不如相忘于江湖。这是幻想,树欲静而风不止,人欲安而盗横行。”毛泽东抬手拍死一个蚊虫,把沾血的手给罗自勉看,“蚊要吸血,人当如何?”
“到底是相濡以沫好,还是相忘于江湖好?”罗自勉陷入一种困惑。他起身到炉边提壶给共和国主席续茶。
毛泽东这才发现,眼前的长条石桌,乃是一块石碑,不解为什么有碑文的光滑面反而朝下。他弯下高大的身躯,带着孩子般的好奇,探进头去瞅看。毛泽东的不修边幅的衣着,补了前头的布鞋,乱蓬蓬的长发,把头歪倒石桌下的动作,使老学究产生了一种亲近感,他不像是国家主席,倒像是个脾性随和的邻居,可觉得这人又像国家主席,具有那种“大行不拘细谨,大礼不辞小让”的气度。这大大激发了老人的谈锋。
老人带点神秘的色彩说:
“提到这碑,说来话长,这是八大山人朱耷为静居寺书写的古碑,静居寺在一百年前已经倒塌,我的祖先从百里之外偷运来了这块国宝,传到我手上已是第三代了……”
“这是真的?”
“绝对是真的,我这里有一张碑文拓片……”
毛泽东见此拓片,眼睛为之一亮。诗云:
题静居古寺
重到静居独悄然,
隔窗窥影尚凝禅。
不逢野老来听法,
犹见邻僧为引泉。
龛上已生新石耳,
壁间空带旧茶烟。
南宋弟子时时到,
泣把山花对几筵。
……
青云圃八大山人庚辰仲春
“天下古迹,后人伪托居多,大家都相信人杰地灵,许多名人古墓掘开却是空的,冒牌货!”毛泽东叹道,“这就是历史真伪难辩之处,不管是真是假,这块古碑还是很有保存的价值。”
“我敢保证这是真的!”罗自勉以文人的耿直叫了一声,极言抗辩,好像一个童叟无欺的商店老板,听到有人说他的货物是假的。
“当然,我想也是真的!”毛泽东愉快地笑了,他觉得人老了,有时像天真的小孩,便立即把疑问收回,“待将来革命成功之后,国泰民安之时,你可以把它献给历史博物馆,还要把你这个收藏者的大名放进去,那么你罗老先生也就留芳百世了。”
“那时候还能留这种东西?”罗自勉忽然产生一种希望和幻想,“那时候不再打菩萨了?共产党也要这些古董?”
“这是中国的文化嘛,好的东西都要继承,孙子兵法够老的了,现在对我们还很用嘛……”
“主席有这样的胸怀就好了。”罗自勉喜形于色,他觉得过去由于心情郁结缩紧了的血液,突然流畅起来了,“说实在的,我们那个村苏主席不断地来敲打我,把我当成老古董,我怕他把这碑砸了,才翻放着的,主席有这句话就好办了,我可以正过来放了……”
“你们村苏主席不是叫王虎林吗?”
“正是他!……这人……倒是……”
“那你还是先翻着放吧,农民,有时是很固执的。”毛泽东意味深长地笑笑,“你必须善于等待,我说的是将来,而不是眼下,……”
“那我也许等不到了!”罗自勉带着含蓄的伤感说,“我又没有后代……”
“后代是靠不住的,一切的延续靠广大人民。”毛泽东凝视着这个半生孤独的老人,觉得他像一个超然于岁月之外的人物,隐约飘逸幽深难测,猜不透他内心所想,“你是这一带群众信赖的郎中,……所有怀念你的人都是你的安慰,这才是砸不碎的碑石。听说你会望诊,不用号脉就知道病情。真的吗?”
“那还能假?望诊是传统医学的精华,“老人似乎悟出了毛泽东来访的目的,露出苦涩的神情,“农会的人说我妖术惑众,所以我是不轻易给人看病的。我剩下的日子不多了,我有我的紧要之事……”
“我近来也有小恙,”毛泽东以恰到好处的谦恭掩饰着内心的好奇,“你能为我望诊一下吗?”
“你有医院,有名医,有西药,当然用不着找我老朽献丑了。不过,你脸色苍黄津液失调,心神抑郁,除恶性疟疾之外,肺亏肾虚,大便于结,泌闭难舒。目前要静心补养,祛忧解烦,可保无虞……”
毛泽东表露出应有的惊愕,罗自勉所言皆中。
“这么说,古代流传的‘扁鹊见蔡桓公’的故事是可信的了?”扁鹊见蔡桓公,立有间,扁鹊曰:“君有疾在腠理,不治将恐深”。桓公曰:“寡人无疾”。扁鹊出,桓侯曰:“医之好治不病以为功。”居十日扁鹊复见曰:“君之疾在肌肤,不治将益深”。桓侯不应。再居十日,扁鹊复见曰:“君之病在肠胃,不致将益深。”再居十日,扁鹊望桓侯状扭头就走,桓侯使人追而问之。扁鹊曰:“疾在腠理,汤熨之所及也;在肌肤,针石之所及也;在肠胃火齐之,所及也;在骨髓,司命之所属,无奈何也。”居五日,桓侯体痛,使人索扁鹊,已逃秦,桓侯遂死。
“当然,《内经灵枢》中说,‘脏腑美恶皆有形,视其外应,已知其内脏,则知其所病矣。’由此可知,任何一个脏腑器官的病变都会影响精气津液的正常运行,就会在面部和五官呈现出来。心者,生之本,神之处也,其华在面,其充在血脉;……肺者,气之本,魄之处也,其华在毛,其充在皮;……肾者,主蜇,封藏之本,精之处也,其华在发,其充在骨;……肝者,能极之本,魂之居也,其华在爪,其充在筋;脾、胃、大肠、小肠、三焦、膀胱者,仓禀之本,营之居也,其华在唇四白,其充在肌。凡十一脏,取决于胆也。”
毛泽东对老人,不由肃然起敬。
老人有点悲怆地说:
“在我年轻时,远涉他乡,为人医病,勉称行善,实为糊口,我必须有所积蓄以养晚年。若是上天能让我再活二十年,我就会给人间留下比这块古碑更有价值的东西……”
“七十已是古稀,”毛泽东要一眼把老人看穿似地凝视着他的光洁宽大的脑门,“你还精神矍铄,思想敏锐,你一定会长寿的,在于都,我就见过三个百岁老人。将来行动困难了。苏维埃会照顾你的,我们要有自己的养老院。”
老人苦笑了一声:
“王虎林可不这样看,他把我当成怪人妖孽,不是我能给人看病,早就把我当土豪劣绅打倒了。”
“有这等事?”毛泽东扫了一眼破败的茅屋,老人虽是大家后裔,却一生清贫,无法想像村苏维埃怎么会得出这样的结论,“他们为什么这样对待你?”
“我在研究《周易》,一天,村苏主席叫我去给人看病,看到我正在画八卦,说我宣扬迷信,把我几十年的研究全都烧了。唉!无知之人当道,……”老人瘦骨棱棱的脸上流下了两行混浊的泪水。可以使毛泽东感受到他的创巨痛深。那时,这个一生傲骨铮铮信奉士可杀不可辱的老人,为了抢救他的讴心沥血的智慧的结晶,跪在地上苦苦哀求。
王虎林却铁面无私。
“你研究《周易》有什么用呢?太难懂了。”毛泽东说。
“我已经研究了半生,深感易理集人类知慧之大成,堪称真正的天书,愚人多以筮书而鄙视之,真叫人抱哭于荆山之下……”
“你是什么时候想到研究《周易》的呢?”
“说来话长了,你到过宁都的翠微峰吗?”
“宁都?”对毛泽东来说,这是个敏感的地方,不正是那个“宁都会议”使他落到今天这个地步的吗?然而,时间具有奇特的磨蚀力量,现在,两年过去了。那种敏锐的刺激感已经淡化,他已经心定神宁无所震颤了:
“那可是个极为惊险的山峰,也是个隐居修练的好地方,明末清初的着名文学家魏禧不是在那里隐居的吗?”
“这就越说越近了,”罗自勉终于找到了倾诉衷肠的知音,显得特别亲近,“我的祖母就是魏家的姑娘,魏罗两家世代联姻。我的那部《周易》就是当时的‘易堂九子’精研批注过的。可惜,叫王虎林给我烧了!”
这真使毛泽东有些瞠目而视了。他对面坐的竟然是个不见经传的大学问家。
魏禧字冰叔,号裕斋,宁都人,明亡后他执意不仕,隐居翠微峰以讲学为业,着有《魏叔子文集》,其兄弟魏祥魏礼均有名气,时称“宁都三魏”。
翠微峰是金精山主峰,在宁都县城西北部约三十余里处。山势极为险要,山间有一裂隙,直达峰顶。游人沿隙间石级小道附壁而上。登上峰顶,则豁然开朗,顶地平坦,芦苇山竹交织并茂,房舍寺庙,屹立其间,状甚奇特。魏禧在明亡之后,于清朝初年,集其兄弟魏祥、魏礼,邑人邱维屏、李腾蛟、彭任、曾灿,南昌人彭士望、林时益,共九人在此隐居,研究易理,故其居室为“易堂”,时称“易堂九子”。三魏之父魏兆凤,痛于明朝衰亡,削发为僧,住翠微峰上、他的子婿等人也因之退隐不仕,在山中躬耕自食,读书论学。
在清初的知识界,有一股探究明朝灭亡原因的思潮。魏氏认为,皆因明朝士大夫空谈心性,卑薄事功。魏禧在《左传经世叙》中写道:“读书所以明理也,明理所以适用也。”他不尚空谈,主张学以致用,若不适用“与未尝读书同”;其弟魏礼认为“儒者必通世务,达时变”,而明朝人空谈圣贤,“而所为必务悖于圣贤。此学道之衰也。”
他们开清代文坛之先风。要求为文必求摆脱前人窠臼,反对因袭“泥古而失我”。其兄魏祥在《与子弟论文》中写道:“文章首贵识,次贵议论。然有识则议论自生,有议论则词章不能自己。”邱维屏在晚年钻研历数、易学、西洋算法,造诣甚深。
康熙18年(1679)为了搜罗遗民隐士,以“博学宏词”招贤纳士,当时被征召的有一百八十余人,只有四人不至,魏禧便是其中之一。
二、《周易》之奥
罗自勉谈起这些历史名人来如数家珍,充满敬佩。在毛泽东来说,对这些历史名人的见解,由于有马克思主义的观照,更是新奇迭出,见高一筹,罗自勉当然感叹敬畏不置。世上没有任何纯粹的东西,毛泽东的哲学思想自然也是杂取众长。
毛泽东的母亲是个虔诚的佛教徒,幼年给他以深刻的影响。他也曾依在母亲身旁,跪在家设的佛堂前,向着烟气氤氲中的神像,献出童年的全部虔诚。佛教的教义在后来的无神论者的头脑里还有多少残渣,恐怕他本人也难以澄清。
后来的国外文人学者,用毛泽东睡觉必然头朝东来证明这个马克思主义者仍然是迷信的。这一点,可以从他所有故居中去获取考证。
罗自勉向他阐述的《周易》之见解,也得到了他多处的赞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