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易》二字的训诂有二:一谓“周”者是周代,二谓“易”者是占筮之名。在罗自勉看来,全是胡扯淡。因为中国虽有“看了诗经会说话,看了易经会算卦”之俚语,但周易绝对不仅仅是算卦占卜的书。他说古有三《易》,《连山》以艮为首,艮代表山,《归藏》以坤为首,坤代表地;《周易》以乾为首,乾代表天;天能周匝于四时,即乾元、亨、利、贞,亦春、夏、秋、冬周而复始,无穷期也。生死之谓“易”,“易”乃变化之无穷。“字宙间周而复始变化无穷,”乃是《周易》真正含意。
罗自勉认为:《易》道之大,无所不包,其用至神无所不存,远在六合之外,近在一身之中。
《易》以通天下之志,以定天下之业,以断天下之疑,至大至博无可比拟。散之在理,则有万殊;统之在道,则无二致。故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交感变化无穷,否泰往来,兴衰交替,剥复循环,万有宏深之哲理,此原始反终,并非简单循环,乃终始更迭,推故更新,旧星死灭,新星迭出。天体如此,人事也如此,时而在泰,时而在否,遇泰时不必过喜,时过则否;遇否时不必过忧,时过则泰。虽龙飞在天之时,当防亢龙有悔之日。虽存“潜龙无用”之时,亦无须忧虑,时过则显在天矣!
毛泽东静听老人谈《易》,似群山迤逦,常有奇峰突起。自古风尘多奇士,岂敢相轻?
毛泽东听之,简直认为这个半人半仙的老人,犹如预言自己的命运,宁都之变,是为“潜龙”,飞天之日,必将来临。一种宿命之感,油然而生。深思老人所谈,一种奇怪的迷惘空幻感从四面袭来,他带有一种挣脱这种氛围的情绪沉声地说:
“《周易》我也翻过,文字古奥,义理隐微,许多易象失传,致使易理难明,使一般读者望而生畏,不知所云……”
罗自勉却借此进一步阐明他的见解,并怀有绝对的自信:
“自古深于《易》者,无不洞天达人,有自然之乐,有时我在秋夜。天高气爽之时,遥观天象,无不浮想联翩,《易》中卦爻辞皆由相生,有其相即有其数,有此相数才有此易理。我想宇宙生生死死,无不周而复始,人类由生而灭,由灭而生,至今循环了几万亿代?已很难说?一个星球的生死,亿亿亿年,当代人类才几千年?在我们这代人类之前,已有几千几万几亿代人类由生到灭?王母娘娘的蟠桃三千年开花三千年结果并不算久。人类五千年文明史,在历史的无尽长河中只翻了个小小的浪花,甚至连浪花都算不上,只是一个泡沫,……”
毛泽东惊愕地看着罗自勉,他这些玄妙的易理竟然跟自己的一些幽思相吻合,他想起1929年10月重阳节之日,登高望远,游目骋怀,展望红军越过武夷山再度入闽作战,开辟了闽西地区武装割据的新局面。不由诗兴勃发:
人生易老天难老,
岁岁重阳,
今又重阳,
战地黄花分外香。
……
这里面不正含着罗自勉讲的“剥复循环,原始反终,人短天长,推故更新”的易理吗?后来的诗词中常常出现的“小小寰球”和“有几个石头磨过,小儿时节……”也许就是罗自勉向他阐述的易理种下的思想基因。
罗自勉追述了自春秋战国、汉魏至宋代二程(程颢、程颐)至元、明、清以来的易学研究分歧。可分相数、易理两大学派:
相数学派,研究对象倾向自然现象,运用《周易》相数学,对天文、地理、历法、农业、医学、冶炼、航海、乐律、兵法、术数、养生等。
易理学派则偏重社会现象,将《周易》引向哲学、社会科学。
罗自勉认为这种分法是易学研究之倒退。阴阳八卦,时空合一,其变化无可穷尽。万物之象,万物变通之理,皆在《易》中!
所以他向上天要求二十年的寿限,向毛泽东寻求研究权力的保护,他惧怕眼前的村苏维埃再来一次焚书坑儒。
毛泽东告诉罗自勉:
“秦始皇只是在咸阳活埋了四百六十个方士和儒生。这是为了中央集权制度的推行而被迫的,不用强有力的铁腕就无法统一六国。”
直到四十年后,他提出批林批孔时,还阐述了这时的看法,并一时盛传他写的一首诗。
劝君莫骂秦始皇,
焚书之事待商量。
祖龙虽死魂犹在,
孔丘名高实秕糠。
百代数行秦政制,
十批不是好文章。
熟读唐人封建论,
莫将子厚返文王。
……
可是,罗自勉对秦始皇焚书坑儒与毛泽东的看法大相径庭。他准备找好论据,到于都城外何屋——毛泽东的住处去跟他争辩个水落石出。
三、谁是法?谁是天?是谁无法无天?
一阵急起的枪声打断了毛泽东与罗自勉的谈话。子弹带着暴躁的音流,尖啸着从小院的上空划过,有一颗子弹竟然穿过葡萄架打进糟朽的门框里。
“主席!主席!”警卫员跑进来喘吁吁地报告“山上有反水的反动分子,警卫排追上去了!”
毛泽东缓缓站起,终于弄清了发生了什么事情:
“不要紧张嘛,在咱们家门口嘛,”毛泽东重又坐下,“还不就是几个反水的老表,他们没有受过训练,枪打不准!”
“那可不能大意,说不定是对着你来的,”罗自勉脸色灰白,嘴唇哆嗦,声音抖抖地说,“若是刘洪恩的人暗自钻进来捣乱呢?凶残着呢。”
“国民党还没有学会游击战争,”毛泽东叹口气说,“现在是自己人打自己人,这是个大教训,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噢……”
毛泽东望着天空,没有说下去,罗自勉以为他指的是那些反水的老表。其实,他指的是二次土改“反富农路线”的极左政策。
“自己种了苦果自己吃!”
毛泽东忽然想到了什么,吩咐警卫员说:
“快去告诉黄排长,不要打死他们,要说服他们放下武器,带来见我!快去!快去!”
待警卫员飞跑而去后。枪声不断,但已远去。他又跟罗自勉笑谈起来,罗自勉见他手中的茶杯平静如常,这种临危不惧遇变不慌的气度是做不出来的,他仍担心主席的安全,惴惴不安地说:
“主席,咱们是不是到屋里坐?”
“院里最好,笑揽东篱菊,清茶不厌多此句为唐张旭《清溪泛舟》中“笑揽清溪月,清辉不厌多”顺口演化而来,你不为政,不知为政之难。老表反水,全是错误政策所酿成的激变。治事不若治人,治人不若治法,治法不若治时,时者之所以存亡,天下之所最重也。”
毛泽东不管罗自勉是否听懂,他只管按自己思路说下去。这是他自己的遐想:“要通过这些教训,争取有一部科学的土地法。”
“主席,古人言:不以仁政,不能平治天下,此话可对?”
“这话只对一半,对人民施仁政,对刘洪恩就得用暴政,……咱又转回刚才讲的秦始皇不以强暴不能灭六国的争论了。”
黄排长带进一个中年人来,他的衣服被扯碎了,臂有青伤划痕,被麻绳五花大绑地推到毛泽东面前。他的嘴角滴着血,沾着泥。一切都展示着经过激烈搏斗才把他降服的。
这人粗壮威猛,对毛泽东充满敌意,他似乎不想活了:
“主席!算你命大,我是对着你打的,可是,是个瞎火,……离得也太远了。”
“不是瞎火也不见得打着,”毛泽东带着奚落的微笑,“进攻长沙退到三湾,子弹打穿了我的帽子,裤脚上还钻了两个洞,连根汗毛也没有伤着我。你看,“毛泽东恢谐地拢拢长发说,“到现在我都不愿意戴帽子,怕子弹穿洞,……我是你们的主席,你为什么打我?”
毛泽东示意黄排长给他松绑,可是黄排长怕他行凶,没有执行。
“你们不让我活嘛!”
“哟,这可是个严重问题陕,我会算,是村苏维埃把你的地分了,把你当成了富农,对吧?”
“是的!本来我是拥护苏维埃的!”
“他们错待了你,你又错怪了我,你是哪村的?”
“竹沟村!”
“叫什么名?”
“宋雨来!”
“这名字挺好。”
“我认识他,”罗自勉站出来证实,“本来是个好小伙子,种地里手……”
“你为什么反水?就为分了你的地?”
“主席,我太冤了!”宋雨来忽然泪如雨下,他“扑嗵”一声屈膝跪倒在毛泽东面前,“你要为我伸冤作主啊!”
“给宋雨来松绑!”这次是命令了。
黄排长只好遵命。
“让宋雨来洗洗脸,”毛泽东继续吩咐警卫员,“给他倒杯水喝!”
“吃茶吧!”罗自勉去取茶碗。
宋雨来洗了脸,毛泽东让他坐在石桌边。
警卫人员紧张地注视着,以防宋雨来突然袭击,黄排长在俘获这个壮汉时,他曾像猛虎似地反抗过,三个人才降服了他。
“有苦就诉,有冤就伸,你慢慢说。”
宋雨来是个劳动能手,他的婆娘也是个很能干的女人,他们日夜操劳,有用不完的力气,他家的地种得最好,村民们羡慕地称他们地叫刮金板。产量居全乡之首。一年可交二十多担公粮,家里过着比别人宽裕的生活,本来是可以选上劳动模范的,可是,第二次土改,重新划定成分,地主不分田,富农分坏田,王虎林的弟弟王啸林早就看准了宋雨来的地,王虎林把他划了个富农,就把土地没收了,交给他弟弟种,并且分了他家的浮财。
宋雨来气疯了,眼看即将收割的麦田归了王啸林,终年的辛劳、刚烈的秉性、满腹冤情,使他胸中涌沸起怨毒恨火,实在无法遏止报仇雪恨的激情,一把火把一片金黄的麦田烧光了。
这一下就成了破坏苏区建设的反革命。王啸林带着赤卫队逮捕他,妻子为了掩护他而被击毙。他逃进了山林……
“去把王虎林找来!”
毛泽东深深洞察了宋雨来的冤情。
王虎林很快到了,一种上他已经想好了策略,在毛泽东面前,表现出应有的谦恭,可是他斜睨罗自勉和宋雨来时的目光,就像利刃似地直抵过去,那是充满威胁的目光。
“我们村只有一家地主,他的田地几年前就分了,贫农们要求再分田,只好矬子里面找将军!”
宋雨来既不是地主也不是富农,怎么好分他的田?”
“主席,我也没有办法,这是农会的决定:谁家富裕,谁家就是富农,就分谁家的,只要不分到自己头上,分东西,谁不愿意?大家都愿意……”
可见,多数人拥护的政策不一定是好政策。
不患贫,只患不均。毛泽东叹了口气,这就是农民意识的严重性,……
“可是有的人家也富裕,”宋雨来不服,“为什么单单分我的?明明是有意欺负我,……公报私仇……”
“你怎么这么说?”王虎林内心恨得咬牙切齿,却尽力克制着,搅浑水,“你烧了麦田,破坏征集红军粮,本身就是反革命活动!”
“我烧的是我自己的田,是你们逼的!”
“谁也没有逼你烧麦田。”
两人发生了激烈争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