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睛中间的那一小片
清单上的第二页是最重要的,至少对我来说是,因为上面的内容是超级机密,我把它们写在中间那一页。这样一来,如果有人偷了我的私人记事本,打开第一页一看,他们会觉得这里没什么特别的东西。
老实说,第一页和第三页也很重要,只不过第二页是最重要的。我在上面写的内容永远也不会告诉任何人,是用特殊密码写的,就像福尔摩斯记录他的秘密一样。一会儿就要去见奥尔加医生了,我一边在阳台假装搂着奥迪姆·图尔加雷特,一边等妈妈把妆化好。而实际上我正在偷偷看着清单的第二页。艾斯黛拉说我不应该这么做,她说一旦我把这些事情写下来,就该放手,或是把它们藏在心里。我不太明白她的话是什么意思,于是决定在弄懂她所表达的意思前,只要我想看第二页的时候,就打开看看。
妈妈高跟鞋的声音越来越近,她去医生那总会穿高跟鞋,我赶紧合上记事本,把它藏在椅子下边。
“你准备好了吗?我们出发吧。”
以后再想艾斯黛拉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吧。她说过好多话,可能到我陷入黑暗的那一天,都还搞不懂其中任何一句话的意思。
我觉得,奥尔加医生的眼睛是绿色的。
她坐在自己的桌前,给了我一支尾巴上带着恐龙橡皮的铅笔。
“没有那个埃及神像橡皮的铅笔了吗?”我问。妈妈坐在我旁边,用手肘顶了我一下。爸爸也在,身上的工作服外套着一件帅气的夹克。现在是他的午餐时间,但今天他得和我们一起来医院,因为我的检查结果今天出来。医生说她会准备一些有埃及神像的铅笔,以防其他小朋友也想要。之后她变得严肃起来。
“很抱歉,检查结果不太好。玛法尔达的视网膜在过去几个月迅速萎缩。视网膜组织撑不了多久了。那个黄斑……”
“就是我眼睛中间的那一小片,”为了让妈妈和爸爸理解,我插了一句,“我们在学校学过。”
“就是那个。这次检查结果显示,玛法尔达的黄斑已经严重老化了。”
我不确定是否听懂了她在讲什么,不过忽然想起来,或许之前做检查的时候我应该更努力一点。他们把电极放进眼睛的时候,我没有一动也不动地站好,而做红点测试的时候,我还打了一会儿盹。我正准备告诉医生这一切,但是她一直在说话,声音还特别小,我要把耳朵凑到她的嘴边才能听得见。
“疾病发展的速度没有给我们留下太多的希望。乐观地说……”
“多长时间?”爸爸问道,他说话的声音更轻,这是前所未有的。
“乐观估计……六个月。”
妈妈和爸爸像泄气的气球一样,瘫倒在椅子上,而我却向前倾靠在桌子上问医生:“还有六个月就怎么了?”
她透过薄薄的镜片看着我:“玛法尔达,还有六个月你就看不到东西了。”
“所以,我最后真的要生活在黑暗里了?”
她犹豫了一下,只是说了一句:“我很抱歉。”
我的眼镜起雾了。
有的消息只应该在你手中抱着猫的时候宣布。
拥有挚友
当我们从医生那回到家后,我抱起奥迪姆·图尔加雷特,用他当我酣梦时盖的毯子。
第一次酣梦是去年,表哥安德里亚和拉维娜开始约会的时候。拉维娜教了我一个叫冥想的东西,能够让人就连在伤心、生气或者不太困的时候也能做美梦的方法。你必须像小老鼠一样安安静静的,想象自己进入了自己的身体,一开始感觉不太好,但你会习惯的,没过多久,你就不会再想血液通过血管流向大脑什么的,你会发现自己脑袋里什么都不想了,至少那是我所经历的。房子里的噪音像波浪一样轻抚我的脸颊,就像远处传来的悦耳钟声,最后我睡着了,接下来就进入了梦境。
今天小睡的时候我做了一个美梦,梦见我爬到学校樱桃树最高的树枝上,一直爬、一直爬,直到爬到树顶。在那里我能看到整个城镇,不,在那能看到全世界。我张开双臂,开始飞翔。我飞到了学校的屋顶,然后越来越高,最后飞走了,一直飞向月球和北极星,不过在梦里我还能清楚地看到所有的星星。我和奶奶一起踢足球,她负责守门。
奇娅拉来找我玩,不过不是踢足球。是妈妈叫她来的,虽然我更情愿自己待着。我正在学着用布莱叶盲文读书,而艾斯黛拉送给我练习的书很好看,虽然也有点奇怪。书名叫《小王子》,她在亚马逊网上书店买的。我和奇娅拉从幼儿园开始就是朋友,我也不能假装她不在这儿。老实说,她已经很久没有来过我家玩儿了,也很长时间没邀请我去她家玩儿过。上一次是六月份她过生日的时候,之后我们都各自度假去了。
她一到我就把盲文字母表放到一边去,可她还是看见了,立刻问我在做什么。“没什么。”我回答说。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但我不想让她看到我在用盲文读书——的确很蠢。我建议我俩一起去卧室玩餐厅游戏,因为我知道她喜欢做饭而且经常看《厨艺大师》。
我们在桌上摆起了塑料碟子和刀具。因为找不到假的玻璃杯,所以我们用两个真的玻璃杯装满了水。奇娅拉假装是服务生和大厨,我扮演的是客人。我假装看着菜单,选出所有复杂的菜肴。奇娅拉十分享受把它们写在手上的过程,然后向厨房里的大厨重复(不完全正确)了一次菜单,厨房是我开放式的衣橱,随后她假装开始做饭。
餐馆游戏还行,但我也没多热爱,所以在重复了三次一样的剧情后,我建议假装夫妻出去吃饭,变换一下场景。我们和奥迪姆·图尔加雷特说再见,然后坐在桌前,他和保姆——我的洋娃娃麦琪——一起待在家里。我俩立刻同时产生了一样的想法(最好的朋友间总会如此):要试验在饮料里加入不同的配料。我们满屋跑来跑去,寻找恶心的东西,加到饮料里:花盆里的泥土、盐和胡椒、爸爸的须后水,还有一点干掉的胶水棒,那东西看起来就像蜗牛黏液。我们把所有东西用叉子搅和了一下,回到桌前。
“我们干杯吧。”奇娅拉说道,她举起装满黄色黏液的玻璃杯,假装喝了起来。我伸出手去拿我的杯子——我觉得,它就在我的左边。但我的眼前突然一片漆黑,我没能拿起杯子,手指却碰到杯子上把它打翻了,杯子倒向奇娅拉,她开始尖叫,因为恶心的黏液都洒在她的裤袜上了。黑暗中到处是微微发着光的蜘蛛。我什么都看不见,只能听见玻璃杯滚动到最后在我脚边碎裂的声音。妈妈冲进来看究竟发生了什么。奇娅拉要求回家,虽然当时还不到四点钟。她妈妈本来在楼下喝咖啡,我听见她在门厅跟奇娅拉说话。左眼的黑斑渐渐消失了,可奇娅拉和她妈妈已经走到门口,手里拿着车钥匙。
“明天学校见。”我把头伸出门厅跟她道别。奇娅拉只是简短地回答了一句“再见”,然后就走了。妈妈把门关上,走到我身边,手里拿着一块湿抹布。“你想吃巧克力三明治吗?”
要是奶奶的话,肯定会做果酱三明治的。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又拿起了《小王子》,假装在读书。妈妈慢慢地走回厨房,我掏出了私人记事本,打开第二页——就是写了最高机密的那一页——用一支黑笔把“拥有挚友”这几个字划掉。
他也戴眼镜
我喜欢小王子,不过我最最喜欢的人物还是柯希莫。那是爸爸最喜欢的书,因为那是奶奶在他上中学的时候送他的礼物。奶奶说她认识那本书的作者,他们是朋友,而她甚至还有点爱他。这我就不太明白了。在我看来,要不你喜欢一个人而你们是朋友,要不你就爱他。这是两种感情,不可能是差不多一回事。奶奶曾说过,朋友就是一起读书的,就像柯希莫和强盗一样,所以我确信如果我和柯希莫有机会碰面的话,我们肯定会一起读很多书的。
今天是万圣节,是公共假期,所以不用上学。
我和妈妈、爸爸一起去给奶奶和其他过世的亲戚扫墓,虽然我从没见过其他人。
我以前挺喜欢墓地,因为地面铺了黑白相间的石头,就像棋盘一样,我喜欢在上面跳来跳去。可去年我不小心绊倒了一位女士,然后他们就不准我再跳来跳去了。现在去墓地的时候我特别无聊。奶奶的墓碑可丑了——上面有一个长得很傻的天使。奶奶根本不相信天使,虽然她常说我是她的天使。在墓地外的广场上,有一群小孩在踢足球。里面有个大一点的男孩,他在学校老惹麻烦,不然就是和别人打架。我认出来是他,因为他蓝色夹克背后写着自己的名字——菲利波。只有他一个人穿这样的夹克,谁知道他从哪儿弄来的。
奇娅拉也在那,坐在停车场的墙头。我问妈妈在他们给其他亲戚扫墓的时候能不能去和小伙伴一起玩。
“好吧,但不要跑远了。”
妈妈总这么说,但她觉得我能跑去哪?
我走到奇娅拉旁边,她正在和另一个五年级的女孩聊天。她们跟我打了招呼就立刻自顾自继续聊天了。这无所谓,我更感兴趣的是踢足球。三年级的时候我在男女混合组训练了一年,当时是守门员。有次足球把眼镜弄坏后,我就没再踢了,可我私底下还想继续踢球。
男孩们正在选队。我看不清他们一共有多少人,因为从这个距离看过去,有点模糊,但我能听到我们班的马克说他必须得走,他的父母扫完墓了。无论距离多远,我总能听到所有的对话和声音。当救护车靠近的时候,我总在其他人之前听到它的声音,无论是在学校、在家还是我去的其他任何地方。奥尔加说因为我的视力太差,所以听力变得更厉害了,但这可并没让我感到幸运。
如果马克要回家了,那我应该可以加入。我走到他们身边,询问是否能够让我代替他。
菲利波透过眼镜看着我。他也戴眼镜,虽然我之前没注意,因为它是透明的。
“没门。你是女生。你不知道怎么踢球。”
“才不是呢。我当了一年的守门员。不信问他。”我指着班上另一个男生。其他人转而看着他。
“是的,她的确是守门员,还是我们队的。但我不确定是否……”我觉得他在害怕我会出错让对方进球。
“我还会假摔,”我告诉菲利波,“让我守门吧。”他一脸怀疑地看着我。其他人什么都没说,除了一个男生,他抱怨说我是女生。
“如果你不想踢,就回家。”菲利波说着就把他推开。抱怨的男孩很生气,但他决定留下。当他们在讨论该怎么办的时候,我走向球门,其实就是在停车场上用两堆夹克放在地面做个标记。其他人选完队,奇娅拉的(前)男友从牛仔裤口袋里拿出一个口哨。比赛开始了。
我们队更强,我们队员总是群集在对方门前,想方设法射门得分。突然之间,对方球队有人控球,并且向我冲来,他的队友对着他嘶吼。为了安全起见,我迎向前去。这一球踢得不咋样,但我差点就丢了这一球,因为我没有马上看到它,让它从我的指尖滑过。如果这球进了,他们肯定会杀了我。幸好,我把球抓住,快速地踢回去了。
菲利波会作弊。他踢人、用手肘顶人,还从来不给队友传球。我看得出来,因为无论他跑到哪儿,周围的球员不是摔倒在地就是对着他喊“犯规”。我们的一个队员径直向他冲去,虽然有点搞不清状况。过了一会儿我意识到凯文射进一球,因为我们队的人开始喊叫,在球场上奔跑,脑袋上顶着球衣,就像真正的足球运动员那样。我也把球衣翻起来了,它和眼镜搅在一起,但谁在乎。
球员们立刻归位,菲利波开始在场上运球的时候,我上衣几乎都还没穿好,那球就像粘在他脚上一样。现在球门和他之间,只剩我了。我全身是汗,眼镜开始起雾。我没哭,是因为热气,但我看不清正在发生什么。我准备好了拦截,刹那间,我瞥见了菲利波的腿向后拉准备踢那还在滚动的足球,随后有什么东西撞在我的左肩上,我听到球在我旁边弹跳的声音,我试着忽略身上的疼痛,用手去接球,可我只能看到有白色的东西飘在我和球门之间。我摸了一下,然后对方球队大喊:“乌龙球!”然后就疯狂地跑了起来,就像我们刚才一样。
我的队友们都涌了过来。他们气坏了,争相说着什么,但我……我真的没有看到球过来。
或许我不该再踢下去了。
我从地上的衣服堆里捡起我的夹克,向父母的车走去,如果我走的方向没错的话。没人阻止我离开。我根本懒得跟奇娅拉说再见。我听见身后菲利波对其他队友大喊:“来吧,我们继续。谁想当守门员?”
柯希莫,你为什么不帮我?
在翁布罗萨你也喜欢和小孩一起玩,虽然他们其实是小偷,而你的工作是在枝头站岗。看吧,每个人都有帮助他们的朋友。而我只有奥迪姆·图尔加雷特,他可不会说话,而且很有可能足球踢得非常烂。而只有你帮我才比较公平,因为你有娃娃贼、维奥拉还有一个弟弟。我什么都没有,而且如果你不帮我,我就用念力让你的弟弟从书里消失,重新投胎到我们家,虽然我也不知道怎样能够让一个弟弟出生。
仔细想想看,你现在是和奶奶在一起吗?他们把她的樱桃树砍掉后,她是不是就和巨人一起生活在树上了?那就意味着,你现在还有一个奶奶陪伴着你。好吧,我觉得你应该让她给我打个信号、发出声响,什么都行,只要是特别的就行。如果你不这么做,我就不会相信她在那,也不会相信你真的想帮我。
柯希莫,你保证会帮我的吧?
和男孩们一起踢足球
“你有(又)怎么了?”
艾斯黛拉现在意大利语说得不错——但偶尔还是会错用一些奇怪的单词。
她从管理员的办公室里向外看着我,那个办公室在入口大厅,在那一瞬间,我又被她的眼睛吓了一跳。
“没什么。怎么了?”
“你表情就像是你的猫刚死了。”
“奥迪姆·图尔加雷特好着呢,谢谢。”
艾斯黛拉和奥迪姆·图尔加雷特关系不咋样,因为她坚信他在等我放学的时候,在学校有机蔬菜园大小便。她或许不喜欢我的猫,但她总能看出我难过的时候。她也有第三只眼睛。
“所以,发生什么了?”
我走进房间,坐在旋转椅上,用脚让自己转了起来。
“没什么。只是我老把事情弄得一团糟。”
艾斯黛拉把我从椅子上赶下来。她自己坐上去,在桌子最下面的抽屉里翻了半天,找出了几包从学生那没收回来的超级脆薯片。她给了我一包,我们一起大吃起来。
“玛法尔达,你就是乱糟糟的啊,这就是你啊。”
我的嘴停了下来,盯着自己的脚。“不,不是那个意思。是因为我看不见。”
她把一片薯片伸到我面前。“你能看见几片?”
“一片。”
“看吧,你能看见。”
我把手中袋子里的薯片倒进桌子下的垃圾桶里,强忍着泪水。
“谁在乎我能看见几片薯片!我想要踢足球。我想要在球射过来的时候能看得见。”
“那我还想明天早上去月球呢。”
每次她这么做的时候,我真想一拳揍在她鼻子上。但她亮粉色的嘴唇上满是笑意,我也忍不住想笑,因为我在脑补她明天早上没出现在学校,而是打电话告诉我她在月球上了。
她也不吃薯片了。“玛法尔达,你知道吗?能看见一切并不是最重要的。”
“当然重要!如果我想踢足球,我需要能看见足球。”
“对你来说,踢足球真的那么重要吗?”
“是的,真的、真的很重要。”
“重要到不踢球宁愿去死?”
我想了一下:“嗯,可能没那么重要吧。”
“那它就不是真正重要的。”
艾斯黛拉把空了的薯片袋子丢掉。
“‘真正重要’是什么意思?”
她用纸巾把手擦干净,捡起包,从里面拿出一小本书。她把书翻开,像往常一样快速地勾勾手,示意我过去。我站在她身后,试着看书,却看不清。书上的字太小了,就像一只只小黑蚂蚁坐在空白的纸上,不代表任何意思。
“这是什么?”
艾斯黛拉大声读出来。
“再见。”狐狸说,“我的秘密其实很简单:只有用心灵才能看得清事物的本质;真正重要的东西是肉眼无法看见的。”
“是《小王子》!”
“正确。你没看字,却知道这是哪本书。”
“但是,这和我有什么关系。我还是不知道什么是真正重要的。”
“你记得对小王子来说,什么是真正重要的吗?”
“我觉得是他的玫瑰。”
“他能看到玫瑰吗?”
“不能,因为他把玫瑰留在自己的星球了。”
我俩安静地坐了一会儿。我等着她更详细地解释一下,但她并没有。她站起来,把双手放在我肩上说:“去寻找你的玫瑰,玛法尔达,去寻找那个对你来说是真正重要的东西,就算不用眼睛也能做的事。”
她把我转到面对走廊,一把推了出去,随后把门关上了。透过猫眼,我听到她开始唱马克·曼戈尼的歌。我知道这是让我离开的信号,而我也彻底赶不上宗教课了。无聊死了。“谢谢”你,艾斯黛拉。
我都快走到走廊尽头了,听到有人把门打开,她大喊:“永远不要把食物扔进垃圾桶里!下次再这么做,你就把食物捡起来带回家喂你的丑猫!”
不用眼睛就能做的事。
我躺在床上,笔记本放在膝盖上,奥迪姆·图尔加雷特替我暖着脚丫。这太难了,没有眼睛什么都干不了,太不公平了。“斯特格雾”为什么要选上我?我划掉“和男孩们一起踢足球”,把笔记本丢到床底,关了灯。今早的樱桃树有着带黄色条纹的栗色头发,就像妈妈的头发一样。
一、二、三……三十、四十、六十……
一百二十步。
我的视力和樱桃树的距离现在是六十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