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独自一人
蒙眼抓人是我特别拿手的游戏。
我知道这游戏本来不叫这个,但我不喜欢另外那个词——瞎子。我喜欢用蒙眼,因为只有在玩游戏的时候才会身处黑暗当中。我想要做一个玩蒙眼抓人游戏的梦,在醒来之后,意识到自己还蒙着眼睛,这样我就能把绷带摘掉,然后恢复视力。从来没人愿意和我一起玩蒙眼抓人。他们觉得我在作弊,因为即使我眼睛蒙住了,也总能抓住他们。我有个秘密策略——站在正中央,听着有人移动。在移动的时候抓人太容易了,跑到声音传来的地方就行。没人预料得到。过一阵子后,他们开始生气,说我肯定是从绷带下面偷看,然后把龙珠卡拿走。就算我愿意,也没法在龙珠卡上作弊,我根本看不了那些卡。
所以我现在自己在花园里玩。妈妈在洗澡的时候让我待在花园里,但等她擦干后我就必须要回去。妈妈洗澡超级快,连吹风机都不用,这样她就能以最快速度回来盯着我。这意味着我能自己在外面待八到九分钟左右。我把妈妈衣橱里的深色毛绒围巾拿出来绑在眼睛上,这样就算想偷看也看不见。我的计划是从工具棚走到花园另一头的栅栏,中间不能停,也不能像僵尸那样把手伸在前方。
我也搞不懂为什么要玩这个游戏,不过我想体验一下走在黑暗中是什么感觉。刚开始试了几次,真的很可怕,我走了没几步就立刻把眼睛上蒙着的东西摘了下来。现在对我来说就是小菜一碟了。在黑暗中走路很奇怪,就像在漆黑的液态树叶中游泳,树上的枝杈伸向你,以一种温和的方式试图阻止你前进,并不是像要撕碎你的T恤那样。你继续前行,感受到前方的危险,但独自掌握着平衡,就像有个不认识的人在看着你,而不是阳台上的妈妈。
奶奶以前说过,只有自己尝试过才会真正懂得。所以,我正在尝试。
我的手指划过干枯的绣球花丛,它们靠着花园墙边生长。我紧靠着它们,这样就不会游荡到花园中间去了。闭着眼睛走路的时候,就算我以为自己走的是直线,也总搞错方向。还没走几步,一个毛茸茸的肉球蹭过我的腿,挡在中间——是奥迪姆·图尔加雷特。为了不踩着他,我不得不停下来,还拍了拍他。我抱起奥迪姆·图尔加雷特,走到花园尽头,他靠着我的胸口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他又暖又重,如果我不是已经知道他是只灰猫,我发誓会以为他是那种胖胖的橘猫,顶着硕大的脑袋和肉乎乎的脖子。穿着橘色外套的猫总是比其他猫更浑圆,我好奇这是为什么。然后突然之间我想到了一个问题——在黑暗中我要怎么辨认颜色呢?我必须要问问妈妈和爸爸。
脚趾碰到木栅栏的时候,我停下了。当我正在犹豫是转身走回去还是继续沿着栅栏前进的时候,离我很近的地方传来了尖锐的自行车刹车声,可能是在我们公寓后停车场里。
“嗨。”
我掀起了眼罩。午后的阳光让我眼前冒出了星星,我以最快的速度戴好了眼镜。我看到菲利波穿着他的蓝夹克,坐在一辆黄色没装车篮的自行车上,看起来像是女式自行车。他双手放在屁股上,紧握成拳头,两腿分开,为了不从车上摔下来,用脚尖撑着地,估计这辆车是别人的——可能是她姐姐或是妈妈的。他还穿着万圣节那天穿的夹克,虽然那已经是一个月前,而现在比之前冷多了。他肯定很喜欢把自己名字写在身后,这意味着每个人都认得出来,也知道他是谁。
我想走回房子里,就不用和他说话了。我害怕他像揍其他人那样揍我,虽然我会保护自己的。我抱紧奥迪姆·图尔加雷特。我不认为他能在打架的时候保护我,狗会这么做,猫都是机会主义者。而且他们都不知道怎么从樱桃树上下来。
“你知道猫为什么不会下樱桃树吗?”我还没反应过来,这句话就从嘴里冒了出来。奶奶总说,没有愚蠢的问题这一说,但我现在就觉得很蠢。
“什么?”菲利波把手放在车把上,按着刹车,虽然他现在根本没在动。他似乎被这个问题吓了一跳。
“算了。”
“你住在这里吗?”
“你连我是谁都不知道。”
“我当然知道。你是上次足球赛的女孩。”
“我的名字叫玛法尔达。”
“我的名字叫菲利波。”
我把奥迪姆·图尔加雷特放到地上:“我知道。”
菲利波还是坐在自行车上,身体前倾,一只手穿过栅栏摸起了奥迪姆·图尔加雷特。我有点紧张,因为我害怕他会伤害奥迪姆·图尔加雷特,但是菲利波挠着奥迪姆·图尔加雷特的耳朵后面,他看起来很享受。
“他叫什么?”
“奥迪姆·图尔加雷特。”
“你的猫还有姓?”
“这是叠名。从一本书里取的。”
“真的?什么书?”
“说了你也不知道。那是大人看的书。是我爸爸最喜欢的书。”
“我爸爸也很喜欢看书。他以前老是在睡觉前给我读故事。”
“我爸爸也是。”问他为什么是“以前”好像不太礼貌,可能他妈妈、爸爸离婚了,爸爸不再和他们一起生活了。通常有人父母离婚了,如果你问起来,他们会很生气,所以我什么也没说。
“所以,是哪一本书?”
“什么书?”
“你爸爸最喜欢的书。”
我不想告诉他,可是他的手又握成拳头放在屁股后面,我有点害怕。
“《树上的男爵》。”
“你看过吗?”
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感兴趣。
“是的,我爸爸给我读过。”
“那代表他读过,不是你。”
“都是一回事。”
菲利波把胳膊肘子放在栅栏上,双手托着下巴。“是因为你瞎了所以他读给你听吗?”
我能感到我满脸涨得通红,眼镜开始起雾。“我没有瞎。”我抱起奥迪姆·图尔加雷特往家走,可是妈妈的围巾掉在地上了,我找不着它。
“但是你看不太清,是吧?”
我忽略他的问题,继续找围巾,用另一只空的手触摸着冰冷的干草。最后我决定放弃,直接回家。我转身背对着菲利波。他太过分了——我并没有问他妈妈、爸爸是不是离婚了。我听到自行车脚蹬和车链啪嗒啪嗒的声音,然后砰的一声,他的脚踩在了花园的干草上,就站在我旁边。
“走开。”我身也不转地跟他说。
“给你。”
当有人说“给你”的时候,通常代表他们正在递给你什么,于是我伸向雾蒙蒙的方向,我的手碰触到像丝绸一般柔软的东西——是围巾。
“玛法尔达!”
妈妈担心的声音透过落地玻璃门穿了出来。我觉得从她去洗澡算起,现在肯定不止八九分钟了。我的本能是赶紧跑回前门,但我记得,如果有人从地上帮捡起你找不着的东西、本来不属于你的东西,或者你擅自拿走的东西,那么你应该说声“谢谢”。
我半路停了下来,看到一团蓝色消失在远处。
我也不想大喊“谢谢你”,至少不是妈妈在阳台上看着我的时候。
“快进来。”
我回到屋里,身后的门关上的时候,听到街道上自行车在愉快地响着铃铛,叮叮的声音一直持续,越来越轻,直到最后连我都听不见了。我也不知道铃铛的主人接下来要去哪儿,他听起来快乐而自由。我想叫他回来,骑车带着我坐在车后,因为我好久没有坐在自行车上飞驰了,也没有快步地走过。但他是自由的,他的眼镜是透明的,想去哪就去哪,我不一样,我住在监狱里,就像我被伦敦警察关进了监狱,监狱的栏杆是雾做的,而所有的狱友都已经越狱逃跑了。
我躺在自己房间的床上,身上还穿着浴袍,伸出手去拿我的私人记事本,打开第二页,写着重要事项的那一页。我在“不要独自一人”上画了一条黑线。
我今早在桌子上找到了一张折成四层的纸条。刚看见的时候,还以为是一只白色的蝴蝶,但仔细想想看,那是不可能的。现在的天气对蝴蝶来说已经太冷了——它们早就离开去度假了,或者像奶奶和她的巨人那样,搬到树干上住了。
我从来没收过纸条。每当老师转身在黑板上写字的时候,班里的同学都用纸巾包装着纸条扔来扔去。我也不知道上面写着什么——他们从来不会丢给我。我坐在第一排,不然就看不见黑板上写的东西,那样就做不了作业了,但我还是能听见背后纸巾包飞来飞去的声音。偶然间,纸巾包会砸在我背上,啪一声掉在地上。当我转过身把它捡起来的时候,老师发现了,她对我大喊一声,以为是我在写纸条。所有人都笑了,于是我决定不理那些纸条了。
这是专门给我的,就像一只优雅的蝴蝶停留在花朵上一般,在我的桌面上等着。我悄悄地走到厕所去看纸条。我不让同学看到我阅读的样子——那会很丢人的。就算只是读写得很大的字,我也要把脸贴在纸上,就像在超市看不见色拉包装上销售日期的老人家一样。但我并不老,我才十岁。爸爸给我买了一个放大镜。他说我可以像福尔摩斯那样使用它,福尔摩斯是我经常从爸爸的书里或者电影里看到的侦探。可我永远也不会在其他人面前用放大镜。
这也是为什么我要去厕所——一个口袋装着纸条,另一边装着放大镜——然后把门锁好。
我打开纸条,上面写着:你回答问题的时候满脸通红。你是我的小公主,或者更棒,我的女爵。
玩我设计的人行道游戏
学校的樱桃树在冬天的时候看起来非常悲凉。树叶和蝴蝶一同度假去了,住在树里的巨人从树枝上把花朵摘下来,编织成彩色的毯子。
没有那美丽树叶的包裹,我无法从远处看到樱桃树。幸运的是,虽然爸爸也会告诉我,但只要听到艾斯黛拉的口哨声,我就知道我走到树那儿了。以前我年纪太小,不能自己上学,可现在我有“斯特格雾”,没有大人永远也不能自己出门。
如果奥迪姆·图尔加雷特像书中柯希莫的德国猎犬(虽然它并不真正意义上属于柯希莫,而是维奥拉的)那样,是条狗的话,他可以给我带路。那我必须要训练他,因为他可不是一只多聪明的猫。不过这也无所谓,我一样的爱他,因为他会在校门口等我,而其他人都没有一只会在校外等他们的猫。
当一天结束,放学铃声响起的时候,我们应该要两个人手拉手,排成一队,但我们班的学生到处走的都有,老师也从来没法检查清楚我们是不是和自己的父母离开了。通常艾斯黛拉会把我带到门口——我父母要求的。但她今天没来学校。我去管理员的办公室问他们知不知道她在哪,另一个秃着脑袋、T恤上总是沾着意粉酱的管理员告诉我她早退去做检查了。我好奇她有什么需要检查的。他也懒得问我需不需要把我送去门口。这个管理员总是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给自己泡咖啡。他根本不在乎小孩,除了在他们伤着自己的时候,那只是因为他负责给伤口消炎和包扎,而通常这都会让伤口更痛。
我走出学校,在门外停下了。妈妈和爸爸想让我在这里等着。他们有时候会迟到几分钟,因为他俩都在另一个镇工作,要准时接我放学必须开车赶过来。
门外几乎没什么人了。校巴已经走了,其他家长的车也要开走了。有的小孩骑着自行车从我身边经过,在一片叫喊声中,我听到了一个熟悉的车铃声。当他从那一群人(一团混杂的颜色同时沿着人行道上的白线移动)中冒出来,我认出了他刹车的声音还有蓝夹克。
“嗨。”
“嗨。”
“你在等你的妈妈、爸爸吗?”
一团软软的东西像之前那天一样蹭过我的腿。我抱起奥迪姆·图尔加雷特,突然脑袋一热,决定往家走。
“不是。我在等他。”
当我经过他的时候,菲利波挠了挠奥迪姆·图尔加雷特的脑袋,但我很快就把他甩在身后,因为我以最快的速度沿着街向前走。妈妈到学校找不到我肯定会暴怒的,她会以为我被绑架了,但我还是继续往前走。我想要菲利波以为我自己回家,而且每天如此。我必须看起来很轻松。如果妈妈或者爸爸现在出现,我的麻烦就大了,而且在菲利波面前会看起来像个白痴的。于是我没有继续直走,而是在接下来的路口右转,再转到另一条街上。
我听到菲利波的自行车又停在我附近。
“你要往哪走?”他慢慢地边骑边问。我忘记他知道我住哪了,脸一下子红了起来,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要我说,你肯定会迷路的。我带你回家。”
“不,谢谢。”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跟着我,可能他想偷走奥迪姆·图尔加雷特,他看上去很喜欢他。我必须要在这条街上拐弯,甩掉他。但我没继续留意,现在不知道该往哪走了。我试着看看街名,可在写着街名的地方只能看到一群小蚂蚁。
菲利波还跟在我身后。
“我就说你会迷路的。来吧,我带你。”
“不要。”
“你不想回家了吗?”
“不。我想散散步。”
那个“假装人行道小路游戏”突然之间出现在我脑海中。我走到人行道边,开始玩这个游戏。
菲利波跟着我问:“你在干吗?”
“一个游戏。”
“什么游戏?”
“你必须走直线,如果你掉下去,就会掉进岩浆里,被鳄鱼吃掉。”
“岩浆里有鳄鱼?它们怎么活得了?”
“无所谓。这是我编的。如果你掉下去,就输了。”
“你要坚持多久?”
“我也不知道。能坚持多久就多久。”
“这个游戏太傻了。”
菲利波跳上脚踏溜走了,连再见都没说。
你看吧,我丢尽了脸,还迷了路。
为了安全起见,我还在继续玩这个诡异的路径游戏,因为我觉得还能听到菲利波自行车的声音,而如果他折回来,我必须看起来像是真的在玩耍。
我能回到家纯属意外,而那已经是放学后一个小时了。还有一件我能做的事,那就是在心里默数时间。对现在倒是没什么帮助。
妈妈站在大楼门口,手机在她耳边,她一见到我就飞快地跑向我,跪在地上紧紧地把我抱住,她抱得太紧以至于我几乎无法呼吸。
“我们都快吓死了。谢天谢地你没事。你怎么了?”爸爸从楼上跑下来,一胳膊把我捞进他强壮的臂弯里。
我没法坦白告诉他们我自己走回家,起码不是现在,他们一定会大骂我的。但他们看起来那么担心,所以我说了一半真话。
“我真的很想自己回家,但我迷路了。对不起,妈妈。”
我试着让自己看起来既担心又难过,通常这招都能起作用,但这次没办法。爸爸开始大喊:“我们跟你说了一百万次要等在学校!你不能自己回家,你知道的。”
妈妈把手放在他胳膊上说:“约翰。”每当有什么严重的事情激怒了爸爸,她总会这么做,她让他平静下来。其他的时候,她管他叫:“亲爱的J。”爸爸跺着脚走上楼梯,喃喃自语。我们也上了楼,走到楼梯平台的时候,我闻到了热狗比萨的味道,这是我的最爱。虽然我让妈妈担心死了,她还是带我走进厨房递给我一大块比萨,她也给了爸爸一块。他没说谢谢,但当妈妈伸手把比萨放在他盘子上的时候,他把手放在她胳膊上,看着她。在这种时候,我觉得妈妈、爸爸几乎可以成为朋友。
已经是晚上了,我换上蓝色的睡衣,抱起奥迪姆·图尔加雷特,走到卧室窗前,但没把奥迪姆·图尔加雷特放在窗边,以防他着凉。我看向窗外,心漏跳了一拍,然后在柔软的睡衣布料下扑腾扑腾跳个不停。我看不见北极星了,月亮还在那儿,就在我眼前,像路灯一般明亮,但一直都在它旁边的星星不见了。我认不出来了,我想要叫妈妈来,告诉她耶稣的火柴灭了,不过还是决定什么都不说了。我眯起眼睛,闭上一只,然后另一只。什么也没有。那深蓝的天空看起来干净而平滑,一朵云都没有。唯一的云在我眼中,它们遮住了北极星。圣诞节我准备要一个能够在天花板投射星星的灯,这样我就可以看到更多的星星——五颗或者六颗,甚至有可能是十四颗或者十五颗星星,因为它们比在天空中要离我更近。与此同时,我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我拿出私人记事本,打开那一页,把“玩我设计的人行道游戏,如果你踩到线外,最后就会掉进熔岩里死掉”划掉。
柯希莫,你什么时候才会帮我一把?
过去这几天,感觉上你几乎是在帮我,我也不确定为什么。但之后总有一些坏消息,而我意识到你并没有帮我。你和我的奶奶坐在树枝上下象棋,头上戴着毛帽子,完全没想到我。你戴着毛帽子舒适无比,而我在黑暗中躲避怪兽。如果它们抓到我,会把我活生生吃掉,到时候我该怎么办?你能告诉我吗,柯希莫?
斗争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圣诞节。
外面正在下雨,好讨厌。
我能清楚地听到雨声,噪音那么大,掩盖了其他所有的声音。我站在卧室的窗边,往玻璃上哈气,窗上起了一层雾。我用手指在上面画了个五角星,额头紧挨着的窗子是那么的冰冷,我感觉身处于另一个世界,在那里,雨水敲击着我的心。
我没听见妈妈叫我去开礼物。直到她把手放在我肩膀上说“是时候开礼物了”,我才反应过来。我也记起,忘记让他们给我送星星投射灯了。
现在还是早上,快到中午了,很快我就得换上那条辣眼睛的红白格子裙了。我们要去姨妈和姨夫家吃午饭,谢天谢地,安德里亚表哥和他的印度女友拉维娜也会在那。至少和他们一起比较好玩,我不想看那条平铺在床上的裙子,直接跟着妈妈来到了起居室。
我们的圣诞树奇迹般地活了下来。妈妈和爸爸不太会照料植物。我们把云杉放在落地窗旁,晒晒太阳,但针叶已经太干了,现在就连轻如鸿毛的玻璃球都挂不住。百货商店里的女士说它能活到春天。奥迪姆·图尔加雷特不应该在花盆里撒尿的,我没逮住他现场作案,可是我闻得到。
我坐在圣诞树附近的地毯上,闻了闻礼物,我觉得它们逃过了一劫。昨晚爸爸很晚的时候才把礼物放在了最低的树枝下,以为我睡着了。圣诞老人要来,我怎么睡得着?圣诞节最棒的地方在于,它是每个人的节日,即使是像我这样戴着眼镜除了月亮什么都看不见的人。
妈妈把她的礼物放在我手中,是一个很小的包裹,外面包着金色的包装纸,看起来完美无瑕,还裹着红色的缎带。里面装着一个MP3,还配有耳机,可以用来听音乐。
“我已经把你最喜欢的歌存进去了。”
这个礼物太棒了,我没想到。
“我也能把书放进去吧?”
妈妈看着爸爸,他跪在我身旁的地毯上问:“你怎么知道可以听有声书的?”
“特需老师告诉我的。”
爸爸摸摸我的头,就像我摸奥迪姆·图尔加雷特那样,感觉很舒服。“你想要什么样的书?”
我看着他,用食指把眼镜往鼻梁上推了推。“你最喜欢的那些。”
爸爸笑了:“没问题。给我几天时间,我帮你下载。”
随后他把他准备的礼物给我。这比妈妈的礼物更大,而且很柔软。我慢慢打开包装,希望不是一件套头衫。每当亲戚给你衣服,他们总是把码数搞错,或者经常以为你喜欢某个颜色,实际上是你讨厌的颜色。然后每次你去看他们的时候,都必须穿上那件你不喜欢的套头衫。
不过这不是套头衫。我从包装纸里掏出了一条很大的彩色毯子,然后把它在我膝盖上展开。毯子是由一个个针织小方块缝起来的,有好多的颜色——黄色、亮粉色还有绿色。都是很美、很大胆的颜色。我用手抚摸着它,毛线不像那不靠谱的套头衫,不会扎人。它像丝绸一样顺滑。我想裹着毯子躺在地毯上听下雨的声音。
要说是爸爸送的,这礼物有点奇怪。我觉得他意识到我有点惊讶,因为他坐在我身边,解释说这毯子是奶奶给我的十岁生日礼物。为了能及时织完这十个正方形,她一直加班到深夜,住院前的更早些时候就开始织了。“你还记得我们把她送去医院的时候吧?”
我把脸埋在毯子里,这样爸爸就看不到我的眼泪了。“记得。”然后我突然想到,“她为什么不织八片就好?那样就可以快一些。她搬去树上生活的那年我刚好八岁。”
“她喜欢惊喜,不想在你八岁生日的时候一下子破坏这个惊喜,想给你留一个让你在未来还能记住她的东西。”
“她想回来吗?”
“有一点。”
我太开心了,开心到忘了把我的礼物给妈妈、爸爸。我只是悄悄地照着他们的脸画了肖像,认真参照了他们挂在走廊那个银色相框里的结婚照。我今晚把画放在他们的枕头上。
可就在我准备去吃午饭前,我突然意识到。
“可是今天不是我的十岁生日。”
妈妈和爸爸互相看了一眼,妈妈回答说:“我们想把惊喜提前几个月。我们藏不住了,这个毯子太让人兴奋了。”
他们还坐在我身旁,安静了几分钟,随后交换了送给彼此的礼物。我想要告诉他们,我懂的,他们趁我还能看见的时候,把这个美丽的毯子给我是正确的选择。我把毯子披在肩膀上,拖鞋从红色和蓝色的方块下面探出脑袋。我突然记起想要问妈妈、爸爸的另一个问题:“当我什么都看不见的时候,你们会把我送到色彩学校吗?”
他们停下来,没再继续谢谢彼此的礼物,我意识到他们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拉维娜今天很美,她的头发编成了侧辫,一直垂到腰部,而眼影是蓝色的。她穿着普通的衣服,没穿印度服饰,而虽然她和我们信仰不同,身上却有教堂的味道。她闻起来总像教堂,因为她身上的味道让我想起做弥撒的时候,就是神父洒在大家身上的焚香的味道。当她看到我的时候,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和礼物,她送给我一张火烈鸟和青蛙的海报。
青蛙在火烈鸟的口中,但还没被吃掉,因为它的双爪捏着火烈鸟的脖子。从火烈鸟的表情中,你能看出来它很想把青蛙吞掉,但它做不到,因为脖子被青蛙的前爪圈住了。照片下写着一句话——“永不放弃”。我问拉维娜这是什么意思。
“它讲的是无论如何都要坚持下去,就像那只青蛙。”
我笑了起来:“它的情况可真危险。”
拉维娜敲了敲我的鼻子。“还没,玛法尔达,还远没到时候呢。”
“那斗争什么时候结束呢?”
“直到它们其中一个放弃了。”
“你觉得谁会先放弃?”
拉维娜盯着海报看了几秒。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永远不要放弃。”
为了看清楚一点,我走近海报。青蛙看起来真的很难受,他的头在火烈鸟的喙里,而他的后腿晃在空中。
“好吧,但看起来不是件容易的事。”
“那,你情愿被嚼碎吞下去?”
“不!那太恶心了。”
“所以说……”
“永远不要放弃。我知道了。谢谢,我回家后会把它贴在房间墙上的。”
我知道!
除了带我去看医生以外,妈妈一年只穿两次高跟鞋。她在和爸爸的结婚纪念日会穿,每年这个时候,她会准备一顿特别的晚餐在家一起庆祝。另外就是在新年夜的时候穿,也就是今天。
我听到高跟鞋在厨房嗒嗒作响,她在摆放酒杯还有刚和爸爸一起做好的零食。他们给了我一瓶橙汁汽水,然后打发我回房间换衣服。妈妈给我留下了两根闪闪发亮的发带,还有她的香水——这香水对我来说太浓了,不过因为是她的,所以我很喜欢。
我站在卧室的镜子前,试着把闪亮的发带编进辫子里,我意识到妈妈和爸爸在说着悄悄话——他们降低声音,对彼此低语。虽然我知道不应该这么做,可还是想偷偷听一下。我踮起脚尖,悄悄走到门口。妈妈的高跟鞋的声响从厨房传来,我使劲听着她到底在说什么,然后就明白了她为什么要这么小声说话。
“一开始的确会很难。”
是椅子蹭着地板的声音,一定是爸爸站起来了:“你确定你想这么做吗?”
“是的。我们别无选择。”
“你不能只是请假吗?”
“何必呢?情况会越来越糟。我必须全天陪着她。”
他们说的是我。
我听到他们叹气,站着不动。肯定不需要再摆更多的杯子了。
“你已经和老板说了吗?”
“我提了一下。他说他不能再调整我的工作时间了,因为每次玛法尔达看医生的时候,他已经批准我早退了。他建议我递交辞呈之类的,他会给我一笔像样的离职金。”
递交辞呈?这是什么意思?
“但愿如此。你什么时候离职?”
“二月一号。”
“好吧,或许这是最好的办法。我会要求增加工时的。我们也要开始考虑房子了。”我搞不懂了,脑袋里充斥的想法让我焦虑,它就像环绕在樱桃树周遭的白色蝴蝶。
“中介给了我几个联系方式。我们周一可以开始在学校附近看房。”
“你解释了我们不能要楼梯吗?”
“是的。而且我们预算也有限。”
我一下子没忍住,打了个喷嚏——厨房里安静下来。整栋房子瞬间陷入了宁静。
“玛法尔达,你准备好了吗?”
我走到走廊:“是的,妈妈。”
“那我们出发吧。”
现在是凌晨一点,我睡在姨妈、姨夫的床上,大人们用小玻璃杯喝着酒,在起居室低声聊天。
其实我没睡着,脑袋里不停地想着早前偷听到的对话。如果他们认真地在考虑搬到新房子去,那我怎么办?如果我们搬到一个无法从卧室窗户看到月亮的房子,我该怎么办?而且我就看不到奶奶的房子了,虽然现在住在里面的邻居从来也不打招呼。还有,那奥迪姆·图尔加雷特怎么办?万一他不喜欢新房子呢?他已经习惯现在的房子了,我不知道他是否愿意搬到别处去。
我得做点什么。靠在床边的背包里装着我明天要穿的衣服,里面还放着我的铅笔盒、一些画画的纸,还有妈妈圣诞节送给我的MP3。我摸黑找到了它,戴上耳机,按下了圆形的播放键。我在听的是爸爸最喜欢的书。一副强有力的嗓音继续讲着故事,这个男人听起来年纪很大。
“你去哪里?”
我们从玻璃门望见他正在门廊里取他的三角帽和小佩剑。
“我知道!”他跑向花园。
很快地,我们透过窗子看到他爬上了那棵圣栎树。
我按了暂停,猛地一下坐了起来。我知道该做什么了。我要像柯希莫一样住在树上。如果搬到学校的樱桃树上,就能从窗子里看他们上课,而且没人能够看见我藏在树枝里。
我必须要安排一下,因为很快就什么都看不见了,就不能上上下下搬运我所需要的东西。我应该制订一个计划。我从背包里拿出一张纸和一支铅笔,老人的声音再次响起。
他穿戴和打扮得十分得体,因为是父亲要求他来餐桌上用餐的,虽然他只有十二岁——头发上扑着粉,辫子上绑着缎带……
我在清单上做了笔记,要查一下“扑粉”是什么意思,可至少我有一条缎带。所以,接下来还有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