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她垂首在我身旁,声音中隐约带着几分低沉:“王爷说王妃昨晚有些劳累,特意交代凉衣不要吵王妃清休。”
我起身的动作顿了一顿,将她方才的话仔细一琢磨,脸上顿时便染上了一片刺红。
昨晚有些劳累?如此这般暧昧不明的话不论谁听入耳只怕都是一顿想入非非。即便昨晚的的确确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我此刻却依然有些做贼般的心虚。起身由着凉衣替我找来一件水蓝色的对襟罗裙换上,随意的挽了个流云髻,淡淡的施了些粉黛,便匆忙的往柴房赶。
柴房前我正欲推门,凉衣却一把将我拦下,玄而拿过身旁丫鬟手中的一方红木托盘,递到了我面前:“想必昨晚王爷的话王妃应该还未忘记吧,如此也无需我再多费唇舌,我只提醒王妃一句。不要以为梨公子救活了就没事了,王妃若是言而无信,凉衣自有千千万万种方法让他见不到明儿个的太阳。”
我站定,略蹙眉,将眼前的她细细一打量。依然是初见时的倾城玲珑之貌,淡眉如秋水,冰肌藏玉骨,俨然一个剔透绝伦的羊脂美人儿。
可不知为何,这一刻我却只觉得无比的尖刻刺眼。低头拿起那红木托盘上咽药的茶水,紧紧的捏在了手心里,接着便缓缓举过她头顶,以众人都无法想象的方式朝她的脑袋泼去。
“啊——”身旁隐约传来了小丫鬟低低的惊呼声,我却恍然未觉,嘴角扬起一抹淡冷的笑痕。泼完后,注视着她略显狼狈的脸,我拍拍手,笑的温柔无害:“凉美人,我想你是忘了,不过现在提醒你也不算晚。不要太把自己当一回事了,我是王妃,这个家里的事由我说了算。我若是想要你的命,自然会有千千万万种方法让你见不到今晚的月亮。你若是觉得委屈,尽管可以去找王爷,只是可惜啊真可惜,我一点儿都不怕……”
说完我便一把抽过了她手中的托盘,推门而进。
门内的女子似是被我聒噪的开门声吓了一跳,忙起身做出一副嘘声的动作,只是当她看清来人是我时,眼里立时便蓄满了泪水,哽咽着道:“公主,你来了。”
我见那女子是画扇,忙放下托盘,抽出手中的帕子替她将脸上的泪痕拭去:“他怎么样了?”
画扇道:“昨晚屋里来了五六个御医,一个个把完脉后皆说公子受的是极深的内伤,且这伤由来已久,恐不是一天两天形成的。而一年前的那场重伤再加前段日子的那顿板子只是一个引子,将公子这长期隐埋于身体里的内伤给激发了出来,所以才会这样来势汹涌,险些酿出人命。”
我点点头:“后来呢?”
“后来那些御医们给公子开了好些珍贵的药材,说是只要按着方子调理,几个月内便会有明显的好转。但当我火急火燎的将那药熬好,服侍公子喝下后,却发现公子依然没有转醒的意识。无论吃什么都没有效,就好像一个活死人一般。御医们对此也是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最后还是清禾大夫赶到,以针灸之法替公子治了大半夜,四更时分公子终于醒了过来。奴婢服侍他喝了些暖胃的清粥,之后便睡下了,一直到现在。”
我看着她熬得通红的眼,心疼的拍了拍她的手:“辛苦你了,你先去休息吧,这里由我来照应着。”
画扇摇摇头:“奴婢不辛苦,奴婢想等公子醒过来。”
我摸了摸她憔悴的娇颜,叹息道:“就算想等他醒来,也该先吃些东西补充一下体力吧。不然你若是倒下了,以后我又能放心谁来照顾他呢?”
画扇稍稍迟疑了瞬,似也觉得我的话中含着几分道理,这才福了福身,“那奴婢便退下了。”
我点点头,目送她离开,待房门关合,这才将复杂的目光投向了病床上的他。清晨的薄曦几分淡浅的斜射入窗,照亮了一张绝世少年安静的睡脸。不过才将将几日的功夫,他便清瘦了好几圈,俊雅的清颜之上满是层层覆落着的疲惫与憔悴,让人看着不觉一阵心尖尖般的刺疼。
我走上前,替他将翻起的被沿捂好,心思沉然的坐到了他身旁,脑中不可自制的便念想到了画扇刚刚说过的话。
“昨晚屋里来了五六个御医,一个个把完脉后皆说公子受的是极深的内伤,且这伤由来已久,恐不是一天两天形成的。而一年前的那场重伤再加前段日子的那顿板子只是一个引子,将公子这长期隐埋于身体里的内伤给激发了出来,所以才会这样来势汹涌,险些酿出人命。”
极深重的内伤?
我向来便知,以梨澈在医学药理方面的造诣来说,不可能不知道自己身负内伤。但这一年内,他却只字都没有在我的面前提及过,他到底是想要隐瞒些什么?亦或是?
摇摇头,不愿让自己再多想,起身正欲拿过桌旁的帕子替他擦去额间细汗,却忽觉手腕一紧,我抬眸,眼里便映上了那男子久久未曾见过的盈盈笑意,遥远的恍如隔世。
他对我说:“公主,你来了。”
是啊,我来了。
一只手随着他轻握着,另一只则状似漫不经心的轻拂过他额边的细汗:“觉得难受吗?要不要多睡一会儿,你昨晚病了一夜,现在应该是极困倦的。”
他却只是摇摇头:“不用——”顿了一顿又说:“我怕睡醒了——就看不到公主了。”
我擦汗的手在空中停了足足三秒,玄而继续装作不在意的擦:“怎么会看不到我?我不是一直都在吗?”
他笑了笑,没说话,挣扎的坐起了身,我忙拉扯过一个软软的垫枕放在了他身后:“有什么想吃的就告诉我,我交代画扇下去做。”
他依然只是摇摇头,只淡淡凝着我,什么也没有说。我心弦却始终为着接下来的事儿有些隐隐的心虚,一直不敢抬眼皮望他。他却率先打破了这片沉寂,“公主桌上放的是什么?”
“啊?”我匆忙的抬头,看着那朱褐色的圆丸,慌乱的扯起一个笑:“是清禾大夫帮你配的药,让我拿过来给你服下。”玄而试探的问:“你要不要现在吃?”
他薄唇轻掀,翻开抹淡淡的笑意:“如此便有劳公主了。”
此刻,我心中说不清是何感受,就好似吃下了一个烂了心的糖葫芦一般,似苦,似甜,似酸涩,万般复杂情绪,汹涌的袭向胸口,说不出的怪异难受。
我几乎是木然的隔着帕子将那药丸捏在了手心里,然后极缓慢的递到了他面前,帕子下的手是几分的颤抖。
他淡然的眉眼微微一垂,依然带着动人的笑意,缓缓凝向我手心。几乎没有半分迟疑便欲拿过那药丸,我却先他一步缩回了手,嗓间是一片的嘶嘎:“不要吃了,反正你昨晚吃了那许多药都没用,这个——应该也是没用的罢。”
不忍心,终还是不忍心,我无法眼睁睁的看着这绝世慧黠的男子因自己而呆傻如三岁痴儿,从此便陷进那个我无法触及的精神世界里,孤独而寂寞的苟活着。
无法,真的无法。
他却忽然一把夺过了我手中的药丸,在我还没有反应过来的瞬间便吞下了肚。我的眼遽然睁大,大脑恍然有一大片暗无天地的黑暗狠狠袭来,身形有些隐约的晃荡,险些控制不住要摔倒。
他却一把拉住了我踉跄的身体,依然莹然如皎月的瞳仁,满是暖意的望着我,玄而垂下目光,“公主不必为我担心,我不会有事的。公主的苦心,梨澈明白。”
接着便是一大口猩红刺眼的鲜血从他的口中涌了出来,不停地不停地喷涌,血顺着他的颈项渲染上他身下洁净如光华般的白衣,弥漫起一股血色的腥味,吞噬掉周遭一切的干净。
我茫然无措的望着,手脚早已堪堪失去了一切力气,只是那样茫然的望着。他伸手似乎想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来抓我,我却意外的挣脱开了,像个惊惶至极的小鸟般,退后了一步。
他眼中最后星点的亮光渐渐消弭,消弭……直至汇聚成一片深谙至极的沉寂。玄而低下头,挣扎着一根手指蘸着唇角的鲜血,在洁净的床单上艰难的划着什么。等到我终于醒悟过来想要上前拉他的手时,他却悄然一笑,薄薄的唇角挽延开一抹极淡浅的笑意,静静的望着我。似拼尽了所有的力气,只为此刻为我绽尽那永世的温暖。
然后便是无力的闭上了眼……
我的双瞳忽而模糊不清,隐约湿了整片面颊,几乎是艰难的低了头,雪般净白的床单上,九个鲜红刺目的大字铺天盖地的涌入了我的眼膜。
他说:“愿,朝朝暮暮,与卿同老。”
他说,锁情,我只愿朝朝暮暮,与卿同老。
与卿同老。
似乎做了一个很悠远很悠远的梦,梦境里蔓延着的大片大片雪白的梨花林,盎然清丽的绽放着。花瓣漫天飘洒,盈盈落的我满身皆是。
在这若隐若现的花雨之中,一道皎白的身影淡淡悠然的浅立着,如遗世独立的出尘仙人,远远一瞥,便是倾尽天下都难以逾越的绝世风华。
只是当我努力睁大眼想要看清时,眼前皎皎的万顷洁白便瞬间被一片漫天黑地的猩红所席卷,带来一阵灭顶的绝望。
锁情,锁情,锁情。
谁在这梦境中唤我?
锁情,我只愿朝朝暮暮与卿老同老。
与卿同老。
“啊——”
我惊叫的从梦中醒来,手旁立时便多了一杯茶水,一个陌生的丫鬟担忧焦急的在我耳旁唤:“王妃娘娘,喝些水吧。”
我转头木然的望着那杯冒着腾腾热气的清茶,似是急需某种温暖般神经质的将它握住,玄而握紧,再握紧,直到掌心发了烫,烫到红灼,都舍不得放下。
只因太过温暖,温暖的让我难以舍弃。
斜地里却伸过一只手来抽掉了我手中的杯子,我茫然的转了头,眸里便映上了君莫舞清冷矜淡的目光,疏离的望着我,玄而轻轻一笑:“可算是醒了,王妃昏迷了一天,真是让本王担心呢。”
我看着他清贵朗朗的脸,张张嘴,似是想说什么,却最终只发出了一个‘梨’字。
他状似恍然了一下,玄而随意的道:“哦……他啊,我差点便忘了告诉王妃。昨晚我许是给错药了吧,不小心将另一个药当成销魄丸给王妃了,不过怎么说也不过一个微不足道的奴才罢了,王妃该是不会介意的吧。”
昨晚我许是给错药了,我许是给错药了,许是给错药了吧……
多么简单,多么随意,多么微不足道。原来只是给错药了啊……原来只是如何?不知为何,我忽然很想笑,毫无顾忌的大笑一场!
原来我一切的失魂落魄,茫然无措,绝然心痛在他的眼里不过就是一场微不足道的闹剧罢了。此刻他心中是否在揶揄嘲弄的笑我的痴,我的傻,我的流连,我的不舍。
君墨舞,你当真是没有心的吗?难道这世间万事万物就没有哪一样能让你痛彻心扉,能让你丢卸掉这虚伪假意的面具,真正难过生气的大哭一场?
我低了眉目,被子下的手紧紧握成拳,紧到我险些以为它会就此碎掉。玄而缓缓抬起头,眼里笑意盈然的道:“噢?既不是销魄丸,那又是个什么东西?”
他似乎低头沉吟了一瞬,随即无奈的耸耸肩膀:“王妃就饶了我吧,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东西,我又怎么会记的那么清楚?只记得几年前一个奴才曾吃过,也是昏迷了整整两月都没有醒过来,最后我直接给拖到乱葬岗给埋了。你那奴才许是一个月,也可能是半年,亦或许一辈子都醒不过来了。”
亦或许,一辈子,都醒不过来了,一辈子。
我忽然有些无力的瘫到了床上,很想很想装作不甚在意的轻笑一番,撇开唇角,却是寂寂无声的沉默。嗓子里含着声音,临到嘴边,却蔓延开一片的苦涩。
连戏,都懒得再演下去了。翻身用被子将脑袋埋住,我闷闷道:“锁情忽然有些累了,想一个人睡一会儿。”
明显赶人的语气,我自然知道他听得懂。被子外沉凝了一会儿,随即传来他清朗的声音,隐隐带着几分夜的质感,款款而来:“既然如此,那本王就不打扰王妃休息了。”顿了顿又道:“对了,过几日北漠将军就要凯旋而归了,又恰逢女皇陛下寿辰,宫里恐是要筹办一场宴会,王妃这些天还是好好休息准备一番才好。”
北漠……
静静的将这个名字念想一番,被褥中的我缓缓的垂了眸,以极低的声音道:“好。”
待听闻他的脚步声彻底消失不见时,我这才拉开被子,神色凛然的坐起了身。脑中不自觉的便想起了那日梨澈说过的话,此刻竟如洪钟般在我的耳侧流连不去。
“不需要提醒他,锁情,你只需记住淡漠处之便可。你少年时代与北漠的那段情想必早已进那酹月王爷的耳中。我只怕……只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