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华如银,冷白的光幽幽洒落下来,燕修负手静静立于矮坡旁,诸多心事萦绕在心头,如何都挥之不去。
袁逸轩的大军都已赶上来了,可婳儿却还没有来,是途中还有什么事耽搁了吗?
即便有,她为何不与他传个信好叫他安心?
从先前抱有侥幸到如今音信全无,燕修到底有些坐立不安了。
他私下也悄悄问过袁逸轩,他说不曾见过婳儿,他是信他的。
如今最后一战在即,他作为主帅的确不该再这个时候儿女情长,只是……他的嘴角爬起一抹自嘲的笑,喉间却似被厉风刮过的刺痛,将她的名字辗转念在齿间唇瓣,白马寺最艰苦的几年,他不得不承认,在被仇恨支撑的同时,也因为可以看见她的一颦一笑,他才能活得下来。
倘若到最后,他真的得了天下失了她,那他定会生不如死。
“王爷!”
派出去打探消息的侍卫回来了。
燕修急忙转身,脱口问:“可有消息?”
月色下,侍卫的眉宇间染着一抹踌躇色,迟疑片刻,才道:“属下在后方五十里处听人提过见过一个女子被当地的山贼带走,形容很像方姑娘,但属下们还未得到证实,留了人前往查探,属下先行回来禀报。”
燕修的眸子一紧,果真还是出了意外!
火光侧影,一抹身影快速步入营帐,燕修取了弓箭才出去,早已闻得消息的华年成恰好在帐门口拦住了他。
左右尽退,华年成才敢开口道:“王爷三思,大军明日就拔营,还剩下最后一战,您此刻离营就不怕将士们诟病?即便日后方姑娘安然回来,或者等您登上高位后母仪天下,那也会被人说成是差点危害社稷的祸水红颜。”
燕修知他会拦着他,眼下也不打算与他纠缠在此处,只道:“你说的我都知道,也知道你是为了我好。放心,明早拔营前,我一定会回来。母后与柳家的仇我没有忘。”
不过五十里,他办完事连夜赶回定能来得及。
华年成见他心意已决,自知劝不住,只得道:“那就让我一起去。”
燕修却道:“不必了,此事需要速战速决,人多反而误事。”语毕,他再不看他,疾步朝营外走去。
华年成在他身后跟了一路,直至见他策马离去,这才又极快地嘱咐了跟随的侍卫几声,这才眼睁睁地看着那身影越来越远。
星辰明月下,闻得华年成幽幽一阵叹息。
王爷再聪颖也始终是个凡人,凡人难免要有七情六欲,遇上了,再若想要抽身,哪里又是这般简单的事。
“难得见华先生没有拼命拦着。”
身后传来仇定淡淡的声音。
华年成不觉回头,再望见那张面具时,他自嘲一笑,道:“我已拦了王爷太多次了,也做了太多叫他生气的事,俗话说,事不过三,我也不是蠢笨之人。”
他说完,转身朝营帐走去。
仇定跟着回身望着他离去的背影,低语道:“华先生也是个至情至性的人。”
至情至性?
华年成忍不住一笑,身后之人又道:“我听闻华先生也成过亲,是后来发生了什么事吗?”
脚下的步子微微一滞,却只是一瞬,他随即又极快地离去,没有回答仇定的问题。
远处,陈宜宁端着茶水定定地瞧着,见那边的人都走开了,她才转身,便见袁逸轩长身玉立在帐门前,似也注意到了那边的情况。
她径直朝他走去,他识趣地侧身让开,待她入了帐子,他才抬步跟着进去。
陈宜宁将茶水放下,低声道:“将军怎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沏了茶转身递给他。
他一手接过,却又是朝外看了一眼,道:“九王爷连夜出营了。”
“为什么?”陈宜宁的眸华一抬,震惊地看着他。
袁逸轩的剑眉紧蹙,他来时九王爷就曾问过他方婳的事,这段时间又总见九王爷时常心不在焉,他早猜到了,多半与方婳有关。
“是不是和方姑娘有关?”陈宜宁的脸色微变。
袁逸轩点点头没有否认。
陈宜宁讶然道:“九王爷也不像是没有分寸的人……将军也认为他鲁莽吗?”
帐内的灯辉跳跃,火光将人影拉长映在帐子上,袁逸轩背过身去,深吸了一口气,整个营中唯独他最不会因为此事看低他。
当初他与九王爷联手的原因,说到底,也是因为他的儿女情长。
倘若今时今日公主还在,他亦如九王爷。
只可惜,这些对他来说已经是奢望。
身后的女子睁大了美眸呆呆地望着他,自他们回来后,二人谁都没有再提休书的事,她仍叫他“将军”,他多半时候是不叫她的,只是也不曾说要她离开军营的话。
有时候陈宜宁会恍惚中觉得他们之间的关系变了,像是有些亲近,可是此时此刻,这种漠然冰冷的气氛下,她才恍然觉得一切都没有改变,他仍是那个遥不可及袁将军。
袁逸轩呆滞站着,突然只觉得手上一轻,原本被他握在手中的茶杯被人夺下,眼前是女子嗔怒的眉目:“既是不想喝就别喝了!”
她说着,自己仰头将杯中的茶水喝了,转身将茶具收拾完便端出去。
“等等。”她行至门口,却闻得袁逸轩叫住她。
她吃惊地回头,见他的脸色苍白,又是迟疑片刻,才开口问:“逸礼的死,爹娘是不是对我很失望?他们对你说了什么吗?”
陈宜宁端着茶具的手不自觉地颤了颤,关于逸礼之事,她很想问,却一直不敢问。
从未见他时的憎恨,到后来察觉到他小心翼翼地隐藏,她变得越来越不敢在他面前提及这个话题。
却没想到,最后是他自己问了。
她回转了身子,目光低垂望着手上的茶具,出口的声音竟然有些颤抖:“爹娘……什么都没说,娘……哭了整宿,我看见爹独自站在院中,手中握着一截短鞭……”
一直沉在胸腹间的气息仿佛在瞬间涣散,眼前人影一晃,袁逸轩退后几步跌坐在床榻上。
陈宜宁的秀眉拧起,目光直直地望着面前男子,想试图上前一步,却怎么也做不到。
她一直不明白公爹手中的短鞭是何意,可想来袁逸轩一定是知晓的。
那一个低头坐着,碎发遮挡住了眼睛,她看不清楚他此刻的神色。指尖转而冰凉,她的心跳飞快,低低道:“你不是真的要杀逸礼的,是不是?”
他的身子分明是一颤,却是抬起头来,话语淡而无味:“现在来说是不是真的也没了意思,就是我杀了逸礼,我不配做他的大哥。”
黝黑眸子里迸出的目光似要力透陈宜宁的心房,英武的俊颜上再瞧不出一丝血色,整个人看上去憔悴得很却又像是要苦苦支撑。
陈宜宁的心口暗自一紧,这个时候的袁逸轩看上去是这样令她心疼。
她忘了要离去的事,就这样呆呆地站在他面前望着他。
时间一点一点流走,天际已有微光闪现。
帐外有脚步声想起,陈宜宁才发觉双臂已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而麻木了。
茶具从上面滑落下来,她惊呼一声,却被人飞快地伸手接住。她回过神来,才发现袁逸轩不知何时已来到她的面前,她的目光在他脸庞一扫,他已与她擦身而过,掀起了帐帘出去。
陈宜宁干脆将茶具放下,转身跑出去。
来人身后带着另一人,陈宜宁瞧见那人的打扮不免吃了一惊,是王师兵!
那人间了袁逸轩倒是从容,上前淡淡一施礼,道:“皇上让属下来传话,大战开始前,想见袁将军一面。”
陈宜宁的脸色大变,她忙侧目朝袁逸轩看去。
他的脸色也并不见好,目光犀利看向来人,没有踌躇,沉声道:“好。”
“将军!”陈宜宁大惊,再欲说什么,却见他转身入了营帐。她忙跟着进去,脱口道,“为什么要去?皇上一定恨极了你,他不会放过你的!”
袁逸轩径直将倚在角落里的东西取过来,用藏青色布裹着,陈宜宁小跑着上前,见他将里头的东西取出来,竟是三支黄金羽箭!
“不能去!”陈宜宁伸手拉住了他的手臂,袁逸轩明朗的目光迎面射来,看着她坦坦荡荡道:“我打这一仗不为荣华富贵,我亦不怕死。”
他拂开她的手转身出去。
陈宜宁慌张地追上去道:“我和你一起去!”
他的步子止住,却没有回头,只低声道:“我要你留下是还有事要嘱托你。”她拉着他衣袖的手猛地一颤,闻得他继续道,“倘若我不能活着回来,就请你带我回金陵,爹娘还能原谅我,还认我是袁家的儿子,那便等逸礼的尸骨移回金陵后把我葬在他的坟前。倘若爹娘对我失望透顶,不想认我这个儿子,那你便将我的遗体火化,让我随风散去,不留一点痕迹。”
手臂上的力道加深,腰际徒然一紧,袁逸轩吃惊地低头,只见身后女子已紧紧将他保护。他感觉得出她的身体在颤抖,声音也带着微颤:“那我呢?你若死了我怎么办!”
“我死了,你便自由了。”
她伸手狠狠地捶打了他的身上,哽咽道:“我的自由不是你给的,你也给不起!你以为你同我成亲就将我束缚了吗?告诉你,这不可能!从金陵一路走来,我一直都是自由的!”
她的声音里带着怒意,他却淡淡道:“自由便好,很好。”
她仍是不松手,咬着牙泄愤似地道:“你若死了,我不会将你火化,你也休想随风散去!我会带你回我们陈家,改掉你的姓,叫你做鬼也要变成我陈家的上门女婿!”
她的眼睛红红的,却没有哭。
袁逸轩的心口一震,他回头诧异地看着身后的女子,她瞪着他的眼底染着一抹晦暗不定的阴沉,有愤怒,更有坚定。
她果真叫他吃惊,是他以往所见的女子里从未有过的泼辣独特。欢儿机警聪颖,更有长与皇室的贵胄气度,说话做事自不会像她这般。
他若记得没错,逸礼的家书中似乎还提到过陈国公家的千金蕙质兰心,温婉贤淑……
她竟然说要把他变成上门女婿?!
分明是视死如归的心情,他的唇角一扬,居然笑了。
陈宜宁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她是第一次瞧见他这样的笑,仿佛所有伤心哀怨俱已褪去,只剩下这样简简单单的一笑。
她抱着他的手臂蓦然松了,他往前走了一步,又看她一眼,终是出去了。
帐帘重新直垂落下,陈宜宁这才如醍醐灌顶般醒悟过来,她猛地冲出去,到了外头却止住了步子没有再追,死死咬住唇不让自己哭出来。
刚才那瞬间,她在心里告诉自己,她愿为了他那样的笑做一切事。
一切。
风卷起了尘土,落叶在空中打着旋,终是慢慢飘落在地上。
容止锦勒停了马缰绳回头看了方婳一眼,他随即蹙眉道:“休息一下吧。”
方婳摇头道:“再坚持一下很快就能追上了,侯爷,我们……”
“休息!”他冷冷地打断她的话,自顾从马背上下来。
方婳叹息一声,也只能跟着下马。
容止锦示意她坐下,将水递给她,脸色难看道:“不舒服?你的脸色很难看。”
方婳一愣,随即摇头道:“没有,就是累了,我没事。”
容止锦再欲开口,便听见另有马蹄声自他们来时的路上传来,二人的目光本能地看去,待来人近了,容止锦已忍不住站起来,大叫道:“芷若!”
方婳也震惊非常,容芷若不是在宫里吗?她怎么会在这里?莫不是太后知晓了她与容止锦逃走的事,派人追来了?
可是,那也不能只有容芷若一人啊?
容芷若此刻也已看见了他们,她吃了一惊本能地勒停了马匹,容止锦已上前拉住缰绳,蹙眉道:“你来干什么?”
容芷若也不打算隐瞒,只道:“我要去前线陪皇上!”
容止锦的脸色大变,才张了口,又想起国舅的话,拉着马缰绳的手指用力收紧,他的脸色铁青,道:“前线有那么多将士,要你凑什么热闹!给我回去!”
容芷若一点也不惧,道:“那你们又去干什么?”她突然想起什么,目光落在方婳的脸上,咬牙问,“你说你同皇上说了不该说的话,你到底说了什么?”
方婳不觉一愣,这么说容芷若是从容府开始就一路跟着他们?否则她何以就说出这样的话来,底下心思飞转,片刻,她才确定当日在容府碍于房外的侍卫她没有说太多不该说的话,容芷若应该还什么都不知道。
思及此,她又看了容止锦一眼,关于燕欢的事,只要容止锦不说,她便不会破口。
她干脆别开脸不说话。
容芷若见她如此,便气愤道:“你不说我自己去问皇上!二哥,你放手!”
容止锦一把将她从马背上攥下来,严肃道:“马上给我从这里掉头回去!”
容芷若的眼睛红红的,哽咽道:“我不回去!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心里有皇上!你不帮皇上我不怪你,但你没资格阻止我去!即便他的江山保不住了,我也要陪在他身边!”
她说完,狠狠地推开容止锦,翻身上马就离去。
“芷若!”容止锦往前追了几步,不过人哪能跑得过马?
身后传来方婳的声音:“愣着干什么?快追!”
晨曦之初,一队人马前后入了军营。
华年成已早早在外等候,见燕修的马匹过来忙跑上前,接过士兵手中的马缰,亲自扶稳了马匹引他下马。
“发生了何事?”燕修见华年成欲言又止的样子心中不由得一窒。
华年成未开口,便听仇定的声音传来:“袁将军出去见燕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