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茫然地将信踹入怀中,方婳讶然望向玉策。
似乎从方才进来开始她就没叫过她一声“娘娘”,她叫她“姑娘”,燕欢是要放她走吗?
方婳蓦然一阵吃惊,这才又想起燕欢托玉策给她的信来,她低头欲打开信件,玉策却伸手拦住,道:“皇上交代了,这信等姑娘出了宫再看。”
方婳脱口问:“为什么?”
玉策仍是笑了笑,道:“皇上没说为什么,只是要奴婢如此转达。姑娘请随奴婢走吧。”
方婳想了想,终是点了头。
窗外的牡丹开得明艳如斯,晶莹水珠顺着叶尖低落下来,容芷若伸出手接住冰凉的水滴,忽而一阵急促脚步声自对面匆匆传来,她的手蓦地一颤,目光已本能地回眸望去。
隔开一道回廊,若是瞧得没错,竟是父亲吗?
容芷若缓缓站直了身躯,才欲上前,已见宝琴从寝殿内退出来,将房门拉紧,领着宫人们静侍在门外。
容芷若不免呆住,自她落选来到延宁宫后,记忆中似乎还不曾见过父亲来这里见姑母。今日来了,却是连宝琴都被遣了出来……
宝琴可是姑母最贴心之人,有些话姑母不能让她知晓的,宝琴也能听,今日是怎么了?
手指不自觉地握紧,指甲缓缓嵌入掌心,容芷若兀自又记得那日在御书房皇上对自己说的话。长安也要守不住了,皇上要她走,如今父亲也入宫了,真的要结束了吗?
呆滞双眸中似有氤氲水汽浮起,心中却无害怕之意。
她的目光又朝那边紧闭的房门看了一眼,垂手将掌心的水滴甩尽,她深吸了口气,抬步朝延宁宫外走去。
薄薄的熏香自錾金香炉内升起,精美珠帘后,太后一袭华服端庄坐在敞椅上。她抬眸朝来人看了一眼,国舅已低头行礼。
太后动了唇,开口道:“哥哥坐吧。”
国舅谢了恩上前在她身侧坐下,他侧目看她,那精致粉饰的华美容颜下,终是有几道皱纹再也遮挡不住。
他垂下目光,幽幽一叹。
太后转身亲自沏了茶递给他,低声道:“哀家听闻哥哥前些日子入宫来了,却不曾来看看哀家。”
国舅端着杯盏的手微微一颤,他随即低头抿了一口,才道:“是皇上召见,问了一些止锦的事。”
“是吗?”太后的容色里带着几分笑,言语间却是从容不迫,“当真只是问你止锦的事吗?”
国舅“唔”了一声,仍是低头喝茶。
太后缓缓扶着指上的护甲,略带失望道:“不知何时开始,哥哥与哀家竟然生分了。”
静谧空气中传来黯然一阵叹息,国舅的眸华一抬,准确无误地落在身侧美、妇的容颜上。圈着茶杯的手指蓦然收紧,国舅的气息一敛。
他是父亲的长子,从小父亲便望子成龙,从不允他同其他兄弟们一起玩耍嬉戏,自三岁起便将他单独隔在学芜苑读书。
此后数十年,衣食住行他从未踏出过学芜苑。
直到八岁那一年,有个女孩悄悄从外面溜进来,探出脑袋望着他,脆生生地喊他“哥哥”。他的生活从此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从不知自己有个如此漂亮可爱的妹妹,从不知有个妹妹是何种感觉……
她每隔三日便会偷跑进来一次,给他带他从未见过的零食和玩具,还会在他累的时候给他擦汗。
他是从那时开始喜欢她的吧?
只因无人告诉他,妹妹就是妹妹,哥哥是不能喜欢妹妹的。
他亦是从那时开始便在心里发誓,不论他的小妹妹要什么,他都会双手捧着奉至她面前。
开平二十年秋,他金榜题名,父亲很高兴,在容府大摆筵席。
那一日是十六,月亮却尤其的圆,他的小妹妹悄悄将他拉至一旁,指着席上的华服少年,羞赧地告诉他:“哥哥,我好喜欢他!”
那夜皇上驾临容府,而随驾前来的少年便是太子。
他的瞳眸闪着光,笑着道:“好。”
他因才华横溢,连太子都歆羡,他同太子很快便成了挚友……
后来,他的小妹妹终于成了太子妃。
再后来,她有了皇太孙和公主。
后来的后来,他发现他的小妹妹变了,再不是从前那个无忧无虑,会笑着脆生生喊他哥哥的女孩了。
“哥哥?”
略带探究的声音骤然响起,国舅的思绪纷乱,他蓦然回神,杯盏已从指间滑下,“砰”的一声碎在了地上。
他忙站起来,低头道:“臣一时失手,还望太后娘娘恕罪!”
太后的目光望着面前之人,蹙眉道:“哀家见哥哥的脸色难看,是身子不舒服吗?”
国舅低眉垂目,点头道:“臣怕是不能陪太后娘娘聊天了,就先行告退了。”他施了礼,转身退出去。
身后传来长裾淌过地面的声响,紧接着便是她略带颤抖的话语:“哥哥终究也恨了我吗?”
他的步子倏然止住,广袖下的手顷刻间握成了拳,那道声音还在继续:“止铭的事我也很伤心,我同哥哥一样深爱着他,他是哥哥的儿子,亦是我的儿子,因为止铭的离去,哥哥也在心里恨我了吗?”
国舅的眉心紧蹙,片刻,才回过神低首道:“臣不敢。”
“不敢?那你又为何处处躲着我,能不见面就不与我见面,长安城要破了,连我最亲的哥哥也要疏离我了吗?”太后似瞬间苍老了,眼泪仓惶自眼睛里涌出来,她晃晃往前,颤抖地拉住他的衣袖。
犹记得小时候,她时常这样攥着他的衣袖,踮起脚尖冲他微笑着撒娇。
她要什么他都能满足她,且从未说过一个“不”字。
开平三十六年的那个仲夏夜,他第一次在她面前说不。
欢儿突然闯入,哭着求她别让淇儿那么辛苦,她抱着她哄了好久女儿才在她怀中哭累了睡下。
唤了宫女将欢儿抱走,她的眸华才又徐徐落在面前之人的身上,深吸了口气道:“哥哥也说皇上虽立了皇太孙,但却更喜欢九皇子一些……我却不允许这种事发生,殿下已经不在了,我不会让任何人抢走淇儿的皇储之位!”
他的眉目微拧,低声问:“你想怎么样?”
她紧拽着衣袍,咬牙道:“让九皇子无问鼎可能!”
面前之人惊恐地撑圆了双目,蓦地直起身子道:“不行!”
视线渐渐地再次落在他的身上,太后黯淡眸色里染着一抹哀恸,望着他道:“那夜在东宫一谈之后,我虽不愿承认却也感觉得出你同我疏远了,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变得可怕了?变得为达目的不折手段?那夜你走后,我在殿下灵位前哭了一夜,我知道你不同意是怕我再也不是你认识的妹妹……”
他的手臂悄然一紧,心口悲伤弥漫,阖上双眸道:“即便我不同意,你还是做了。”
太后的眸子顷刻间撑大,决然道:“我没有!”
国舅蹙眉叹道:“事已至此,你仍是连一句实话都不愿同我说吗?”
太后松开抓住他衣袖的手,失望地看着他,颤声道:“原来你真的从未相信过我,包括当年那件事一出你便来质问我……也许你忘了,可我却记得清清楚楚,你冲入东宫时的眼神有多可怕,你说虎毒不食子,你说我不配做一个母亲……”眼泪再忍不住从眼角滑出,太后凉凉一笑,道,“记得我当时是怎么回答你的吗?”
“如果我说不是我做的,你信我吗?”她自嘲笑着,继续道,“你说不信,我便没有再解释,你既已经选择了疑心,那么我多说无益。”
国舅震惊地转过身来,目光定定地看着她。
太后的容色惨白,孑然道:“其实那段时间我也恨过你,在我和欢儿最孤苦无助的时候你没能站在一如既往地站在我的身边保护我。直到后来,你同意让止铭入宫,我以为你已经想通了,你相信那件事与我无关。没想到你仍然以为是我做的,那么,为什么后来又愿意帮我?”
后来……
他就算恨极了,又怎能真的弃她于不顾?
他就算自己先死,也无法眼睁睁地看着她去死。
因为他是她的哥哥,那段感情他必须埋藏在心底,任谁都无法告诉。
所以即便知道她错了,既然知道她的心狠手辣,他依然义无反顾……
直到止铭的死,让他有种幡然醒悟的痛,是以他放任止锦逃走……
深吸一口气,他的语声低沉:“可元白是你的人。”
太后嗤笑道:“那两年若我说从未想过要杀九皇子便是骗你的,我的确想过,非常非常地想。尤其是在侍奉先帝时,见先帝看九皇子的眼神里流露出的慈爱与疼惜我就恨不得他立刻死在我的眼前!好让我的淇儿再不受任何人的威胁。于是我让元白将他带出龙山行宫,想要元白杀了他。那一路上我想了很多很多,我想起两年前你在东宫离我而去时的模样,想起温柔宽厚的淇儿,想着我可爱的欢儿,我最终没能下手。我放了他一条生路,可柳家却杀了我的淇儿!”
她的脸色骤变,话语似被咬碎了银牙才能说得出来。
国舅不可置信地看着她,脱口道:“怎会这样?”
太后冷声道:“哥哥是不信我吗?我是那时才知道,原来不止我有过杀心,原来柳贵妃她一直都有!否则那日柳将军何以会出现在皇陵!我只让元白将九皇子带去,却没叫他带柳将军!我好恨,好恨没能保护好我的淇儿!可我更伤心的是哥哥在那个时候没能在我的身边!今日我解释了,你还要疑心我吗?”
国舅不觉往后退了一步,脊背地上冰凉木门,他的眼睛惊恐中带着悔意,脱口道:“欢儿以为那件事是你做的!记得她曾说过她将披风给淇儿披上的事,她……她定以为当年是你想牺牲她嫁祸柳家,除掉九皇子以换得淇儿稳坐储君之位!”
“你说什么?”太后的美眸瞬间睁圆。
这时,外头传来太监急促的声音:“太后娘娘不好了,皇上……皇上御驾亲征了!”
房门“哗”的一声被打开,宝琴眼看着太后踉踉跄跄地奔出来,她忙上前扶住太后。太后的眼珠子死死地盯住地上的太监,厉声道:“你说什么?”
太监颤抖道:“皇上御驾亲征了!”
“太后娘娘!”宝琴惊叫着扶住那具瘫软下去的身子,国舅的手臂伸过来,一把将她抱住,沉声道:“宣太医!”
马车一路从宫内出去,待停下,方婳掀起车帘,抬眸便望见“容府”二个金边大字赫然出现在牌匾上。
方婳一阵吃惊便见玉策已下了马车,她只好跟着下车。
府上的人瞧见玉策手中的令牌无一敢拦着,唐蜜前脚才入内,后头又一辆马车停下,家丁瞧见来人,忙恭敬道:“小姐来了!老爷入宫去了。”
容芷若蹙眉朝里头张望一眼,开口问:“刚才进去的是谁?”
家丁只好道:“奴才不认得,不过拿着皇上的令牌。”
容芷若略一沉思,到底是抬步入内。
方婳与玉策一路过去畅通无阻,直至一个重兵把守的房门前停下了。玉策一亮令牌,侍卫们忙恭顺地退至一侧。
玉策低声道:“姑娘请进吧,小侯爷在里面。”她说着,将令牌塞入方婳的手中。
方婳吃惊道:“这是干什么?”
玉策笑道:“皇上说姑娘冰雪聪明,自然明白她的意思。”
方婳低头望着手中的令牌,她当然明白,燕欢是要放她与容止锦走,可是,为什么?她不明白!
玉策福了身,道:“奴婢不宜久留,先行回宫了,姑娘进去吧。”
语毕,她转身便要走。
方婳不免叫住她:“玉策!”
她回眸,闻得她道:“你跟我们一起走吧!”
玉策清秀脸上带着微笑,她浅声道:“奴婢不会走的,皇上说,这是她六年来最清楚自己该做的事,奴婢要在紫宸殿泡好茶等她回来。”
她到底是离去了,方婳驻足愣愣望着,一时间忘记了言语。
里头的容止锦听到声音推开门,果真就看见了方婳,他吃惊地道:“方婳!你怎么在这里?”
方婳蓦然回神,略一思忖,还是跨步入内,转身将房门拉上。
容芷若自廊柱后过来,侍卫见了她才要打招呼却被她制止,她悄声上前,静静地站在容止锦的房门口。
屋内,容止锦上下打量着方婳,见她完好无损这才松了口气,放心道:“我都担心死了,还以为皇上会杀了你!”
方婳摇头道:“皇上去前线了。”
“什么?”容止锦的脸色大变,拉着她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方婳其实也还不十分明白,手指触及袖中的书信,她的眼睛一亮,这才道:“对了,皇上留了信与我!”
容止锦急道:“那还不打开看看!”
方婳点头取出,小心将封蜡割开,从里头有掉出一个更小一些的信封,上面写着“婳儿亲启”,是燕欢的笔迹。
二人不免吃惊,方婳见大信封中还有一张纸,她忙取出来,见上面写道:汝见此信,朕已离京。汝与止锦速离长安,执朕之令牌可畅通无阻。朕若归来,亦不再追究一切,汝当代朕将另一封信毁之。朕若不归,汝当亲启阅之,朕必不会携憾至九泉。昔日情形历历在目,前尘之故你我嫌隙横生,却实非朕所愿。
落款处却只有两个字——保重。
容止锦惊道:“皇上什么意思?”
方婳的脸色苍白,嘴唇止不住地颤抖,她一把抓紧了信纸,回头道:“我同皇上说了一些话,也许……是一些不该说的话。侯爷,我们去前线,马上去前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