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明是在营中屯着千军万马,却也似在仇定话落瞬间万籁俱静了。
燕修的目光从仇定的身上移回,再次落在华年成的脸上,望见他眼底的肯定,燕修的心头涟漪波动,回身便又上马。
华年成拉着马缰道:“王爷去哪里?”
燕修的话语稍冷:“袁将军往哪里走了?”
华年成的脸色一沉,忙道:“王爷是怕这个时候他还能策反袁将军吗?王爷大可不必由此忧虑,袁将军因为袁大人之死恨极了他,袁将军只想他死,不会背叛王爷!”
燕修的气息微敛,他怕是就是袁将军是去杀燕欢的!
仇定见他的脸色奇怪,不觉上前几步,闻得燕修道:“传令下去所有人按兵不动,他们约在哪里见面?”
仇定与华年成踌躇不定,一道女声隔空传来:“王爷,我知道!”
风影树动,马蹄声里卷起了一片“莎莎”的声响,袁逸轩墨色的眸子紧拧,远远已望见前方那抹明黄色的影。
他深吸了口气紧握着马缰绳往前。
长安一别,细细一算,竟快两年了。
彼时他们是君臣,亦是挚友。
如今再见,却已是不共戴天的仇敌!
自认出现在视野,燕欢的目光便未从他身上移开过。
开平三十九年他离开长安前往边疆后,她曾无数次地想过他戎马沙场时的英武神勇,如今真是见着了,却是以这样敌对的方式。
她的心口短滞一念,嘴角却是浅浅地笑了。
人这一生到处都是选择,鱼和熊掌不可兼得,她当年选择以哥哥的身份活下来的同时,早就抛却了她与他之间的感情。
从此往后,天下再没有燕欢,只有燕淇。
马蹄声止住了,袁逸轩的目光深沉,燕欢却驱马上前几步,袁逸轩示意身后的侍卫们都待在原地,他径直往前,沉声问:“你找我来说什么?”
燕欢的目光丝毫不见回避,直直地看向他,言语间却带着一抹涩然:“朕早听闻袁将军在沙场上神勇无比,原先还以为是讹传,今日一见果真如此。看来逸礼的死似乎对将军丝毫没有影响嘛。”
乍然闻得她提及袁逸礼,袁逸轩的脸色骤青,他的眸光狠绝,厉声道:“是你故意设计要我杀了逸礼!”
燕欢轻缓一笑,挑一挑眉道:“是朕,那也是因为他有个背叛了大梁的大哥!袁将军别来同朕说你现在后悔了?”
袁逸轩没想到面前之人非但没有半点痛心惋惜之情,竟还可以将话说得这般绝情!他一手悄然按住腰际的佩剑,恨不得此刻就拔剑冲上去。
燕欢见他脸色铁青得厉害,又兀自笑了笑,这才道:“怎么,袁将军见了朕就没有什么要问的?”
有,他来此也只想再问一句。
“公主的死是不是真的和你有关?”
虽是知道当中缘由,袁逸轩却还是想听面前之人亲口承认一声。
燕欢的眸色微微一黯,婳儿说的果真是实话!
她暗自吸一口气,脸上仍是一抹轻蔑笑容,从容道:“是。所以,这就是袁将军背叛大梁,背叛朕的理由?”
“这理由难道还不够?你根本就不配做大梁的皇帝!先帝早留有遗诏,传位于九王爷,你又算什么,居然泰然坐在那把龙椅上那么多年!”袁逸轩怒不可遏,手指松开腰际佩剑,反手抽出了背上的黄金羽箭,一手取过挂在马鞍上的长弓,拉弓上弦就一箭朝对面之人飞射过去!
燕欢如画瞳眸里微微闪过一抹惊讶,随即嘴角却有笑容扬起。
说时迟那时快,有什么东西穿破了空气飞过来,只听得“当”的一声响,那至黄金羽箭被撞落在地上。
袁逸轩吃惊地望去,只见黄金羽箭旁直直地插着一支玄铁箭矢!
燕欢亦是震惊张望,燕修一手握着弓箭正策马狂奔而来,陈宜宁伏在他的身后,紧张地看着眼前的袁逸轩。
“将军!”陈宜宁担忧地叫他一声。
袁逸轩怔怔地看着燕修,满目皆是怒意:“王爷这是干什么!”
燕修至此才松了口气,拧着眉宇只好胡乱诌道:“本王是怕此处有埋伏,他岂会这样简单来见你?快跟本王回去!”
袁逸轩却执拗道:“我与王爷不过是合作关系,王爷不必管我的死活,即便我今日死在这里,我的人马也会供王爷调遣!”
他的话落,便闻得燕欢哈哈大笑道:“真是叫朕惊讶,没想到九皇叔也来了。果真还是九皇叔了解朕,朕既然来了,又岂会没有任何准备?袁将军怎就不回头看看,这周围全是朕的人,今日你们一个也走不了!把他们全都抓起来!”
燕欢一声令下,无数士兵从林子里冲出来,迫使袁逸轩的人不得不与之交战。
袁逸轩的眸中含有一抹厉色,咬牙道:“你派人传话你我都不待过多人马,你言而无信!”
燕欢晓得恣意飞扬:“事到如今你还来同朕说什么信不信,岂非太过可笑!”她说完,再不逗留,调转了马头便离去。
“站住!”袁逸轩的俊颜近乎扭曲,他一夹马腹便要追。
“袁将军!”燕修厉声叫他,他恍若未闻,单人独骑已冲出重围去。燕修再欲上前,却被王师兵团团围住,他不得不出手应付他们。
陈宜宁的脸色惨白,喃喃道:“将军……”
犹记得在帐中他曾对她说过,这一战不为荣华富贵,他亦不怕死。
是以明知道前面形势凶险他也依然义无反顾……
为什么,那他到底是为了什么?
耳畔,传来燕修低沉的声音:“抓紧了!”
陈宜宁猛地回神,茫然应了一声,下意识地抱住了燕修。
眼前早不见了燕欢与袁逸轩的身影,燕修心中越发肯定燕欢今日引袁逸轩来此的目的,他已没有时间去想燕欢是怎么知道的,他眼下必须要阻止袁逸轩!
王师兵分明是无心恋战,次计不过是想拖延时间罢了,燕修与几人交手便感觉得出对方没有杀意。
他干脆收起了弓箭,双手稳稳拉住马缰绳,大喝一声朝袁逸轩离去的方向追去。
容芷若策马狂奔,眼前已瞧见军营,她心中一喜,忙加快了速度冲过去。
士兵们已架起了长矛对准来人,却见来人手中扬起太后的令牌,众人脸色大变,此刻也不敢拦着就任她直冲了进去。
方婳与容止锦也跟着入内。
容芷若已翻身下马,也顾不得眼前是谁,拉住人就问:“皇上呢?”
那士兵低头道:“皇上不在营中。”
容止锦已疾步过去,脱口问:“什么叫不在营中?”
士兵依旧低着头:“皇上去见袁将军了。”
什么?
方婳的脸上褪尽最后一丝血色,心中忐忑不安了一路,她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去了哪里?快带路!”方婳瞪大了眼睛厉声道。
士兵吃了一惊,见容止锦把燕欢的令牌拿出来在他眼前一晃,言语间已全是怒气:“快带路,否则本侯现在就杀了你!”
袁逸轩一路追着燕欢出去,奇怪得是身后竟无人跟来,眼前的身影清晰无比,耳畔回想着之前的那些对话,他的面色铁青,又抽出了一支箭欲搭上弦。
燕欢却突然反身,也见一支箭射出,袁逸轩大吃一惊,惊险地躲过。
闻得那人笑道:“记得昔日在金陵,你曾与朕比试过一场,最终打了平手。朕还同你说过,希望有机会能再与你比一比,看来择日不如撞日了!”
袁逸轩满脸怒意,紧抿着唇没有说话。
燕欢的声音继续传来:“不过可惜你只剩下两支箭了,朕却还有九支箭!”话落瞬间,她飞快地又射来一箭。
袁逸轩轻巧避开,他的目光狠戾,扣住羽箭的手指用了里,暗暗提一口气将真气灌入指尖。
乌瞳中拧起一抹精光,屏息松手,箭矢刺破空气飞射而去。
电光闪石间,耳畔传来箭尖力透肩胛的声音,剧痛徒然席卷蔓延至全身,再是无力握住长弓,任由它翻落下去。燕欢的身子一倾斜,整个人直接从马背上坠下去。
半侧身子撞落在地面上,她闷哼一声,目光恍惚回头望去,见袁逸轩骑在马背上飞快地朝这边奔来。
“袁将军!”燕修此刻已追至他身后,他深知此刻拦不住袁逸轩,猛地回头目光落在身后女子的身上,他的面色一沉,低语了一句,“陈姑娘,得罪了!”
陈宜宁心中猛然吃了一惊,只见面前男子突然转过身来,伸手托起她的身子,用力一推,她惊叫一声被甩出去,待她回过神来只听见“噗通”一声,周身尽是河水的味道,陈宜宁呛了几口水,想要喊人,却早已是有心无力。
燕修侧脸冲前面大喊道:“袁将军,陈姑娘落水了!本王不谙水性!”
若说眼下这里还能有一个人让袁逸轩觉得亏欠的,那必然只能是陈宜宁。
果真,原本满脸恨意冲向燕欢的袁逸轩在听到这话时忙回头看了眼,只见边上的河中有人扑腾了几下,袁逸轩下意识地勒停了马缰,他随即掉转了马头冲过去。
脚下一用力,他飞身跃起,径直跳入了湍急的河水中。
燕欢捂住血流不止的肩胛,愣愣地从地上坐起来。
马蹄声近了,她望见燕修自马背上下来,一步一步朝自己走来。她下意识地从靴筒中抽出了匕首,用左手笨拙地握着,她满脸污秽地咬牙看着他。
他在离开她一丈处站住了步子,目光淡淡看她一眼,随即开口道:“你走吧。”
燕欢惊诧道:“你不杀我?”
他淡漠道:“我会用我自己的方式拿回本该属于我的一切,你的是非功过,自有后人来评断。”
他随即背过身,燕欢突然怒道:“我不需要你的怜悯!拿起你的弓箭,我不怕你!”她摇摇晃晃在他身后站起来,用匕首指着面前之人。
燕修没有回身,他的目光望向被河水冲得有些远的二人,眼底掠过不明所以的复杂之色,话语骤然冷却:“我没有怜悯你,也不会怜悯你,倘若你心里对袁将军还有一丝一毫的感情,今日你就不该来,更不该诱他杀你。你想死在他的箭下,想了却你的心事,以为这样才是赎罪,可你有没有想过,这对他才是最大的残忍。”
残忍……
燕欢的手猛地一颤,匕首重重落在地上。
她一心求死而已,竟也这般罪不可恕吗?
燕修又重新上马,正欲离去,却闻得身后之人又问:“你为什么要护着他?”
他的眸光低垂,冷声道:“我护的不是他。”
这个世界伤心的人已经太多,这一层纸捅破,便又会多上更多绝望之人。
婳儿这一生都觉得自己亏欠袁逸礼,那一个已经枉死,他只知道婳儿一定也不希望袁逸轩亲手杀了亲弟弟,再弑杀心爱的女子。
燕欢呆呆望着面前的男子离去,强忍住的眼泪终于忍不住落下来。
鲜血自指缝间汩汩而出,她的身子晃了晃,随即跌坐在地面上。
袁逸轩用力将怀中之人托出水面,陈宜宁喝了几口水已昏过去。他将她扶起来低头细细查探了一遍,确定她的身上没有伤,这才松了口气。
“陈姑娘!陈姑娘!”
他用手拍了拍她的脸,女子仍然双目紧闭,丝毫没有反应。
袁逸轩将她放在地上,伸手挤压她的胸腹,一下又一下。又水自口中喷出,陈宜宁剧烈地咳嗽起来,眼睛徐徐睁开,面前的男子渐渐清晰起来。
他的长发紧贴在脸上,身上的水滴还在不住地往下滴。
身子一轻,被他捞起来,闻得他的声音传来:“还有没有哪里不适?”
她咳嗽了好久,才恍恍惚惚地摇头。
他点了头,陈宜宁一把抓住他的衣袖,执拗道:“我不让你去!”
在陈宜宁看来,九王爷那么着急,一定是怕他入了皇上的圈套,眼下她更不可能放手了。
袁逸轩的脸色微变,二人站起来,他拂开她的手才要走,却见燕修骑马朝这边过来。他下马拦住他:“不必去了。”
袁逸轩愤怒睨着他,沉声道:“王爷杀了他,还是放了他?”
方婳等人跟随着士兵一路而来,林子深处隐约似乎传来了声音。
容芷若大喝一声骑马冲过去,方婳与容止锦对视了一眼,听那声音,像是钱成海。
众人策马赶去,远远地瞧见王师兵围成了圈,手中的兵器俱已出鞘。
容芷若下去得匆忙,不慎直接摔了下去。
“芷若!”容止锦忙过去欲扶她,却见她自己咬牙爬起来就冲过去。
士兵们看见令牌忙让开。
方婳跟在他们身后跑过去,只见那抹明黄色的身影躺在地上,半个身子都被鲜血浸透,黄金羽箭直直插在身上,方婳只觉得心口狠狠地一震。
最怕的事,终究还是发生了吗?
钱成海跪坐在地上哭,容芷若的身形一晃,随即冲过去跌坐在地上,哭道:“皇上!皇上!皇上您睁开眼睛看看芷若,皇上,您看看芷若!”
容止锦亦是瞪大了眼睛一步一步走过去,他的目光落在燕欢的身上,蓦然一惊,忙回头道:“方婳!”
方婳闻言跟着跑过去,瞧见那支黄金羽箭的边上还插着一柄匕首,正中心脏的位置。
看来这才是致命伤。
她的呼吸一窒,本能地半跪下去,回眸看向已哭得泣不成声的钱成海,低声问:“谁杀了皇上?”
钱成海摇头道:“奴才们来的时候就见皇上躺在这儿了,是……是袁将军……”
钱成海的话语里显然也带着疑惑,方婳当即摇头道:“不是袁将军!”若是袁逸轩,那插入心脏的一定会是羽箭!
容止锦的话语里带着颤意:“去查这把匕首的来路!”
钱成海的眼睛撑大,随即似是不可置信:“这是皇上的匕首,侯爷的意思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