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祖父十二岁时,他父亲觉得儿子务农没有前途,又见从美国回来的同乡都赚了大钱,于是便筹得旅费,托同乡将外祖父带到美国。当时他们先乘船抵香港,再登上一艘名为“中国”的邮船到美国旧金山。
到达旧金山几日后,外祖父便往沙加缅度(即萨克拉门托)投靠他做菜贩的叔父。经叔父介绍,他为外国人打工,每星期工资一美元。之后外祖父入读教会办的夜校,一度误交损友,习染赌博,幸得教会的良师益友劝导,终于浪子回头,成功学好英语。他未几便皈依基督教,更参加救世军,希望成为传道人。那时他十九岁。
他在旧金山的救世军大本营中,练习了半年的宣教技巧后,便奉命到太平洋沿岸各个城市向华侨宣道。但当时排斥华工甚烈,外祖父走到街上随时会被人无端袭击,好几次险象环生。一年有余,他无奈只好回到旧金山的大本营服务。外祖父无法传道,留在军中又觉得无聊,便到商业学校学习速写法及打字,数月后学成回营,擢升为书记。
外祖父在救世军中和不少有识之士来往,跟他幼年的农村生活简直有天壤之别。尽管他的学识与日俱增,但仍觉得有必要接受大学教育。在救世军工作八年后,他在1897年以半工半读方式入洛杉矶东部克莱蒙(Claremont)的盘马奈学院(Pomona College,今译波莫纳学院)读预科。当时救世军中的人常劝他弃学从军,但外祖父意志十分坚定。这期间他操劳过度,而营养又不足,经医生督促,只好申请停学,在山上一帐幕内暂作休养。康复后他立即复学,四年后预科毕业。在盘马奈学院一年级肄业后,即转入加利福尼亚大学二年级,1905年获文学学士学位。他继而得奖学金入读纽约哥伦比亚大学,一年后获文学硕士及教育学硕士学位。
毕业后,外祖父往谒中国驻美公使梁诚,得梁诚推荐,获聘为广州方言学堂教员。1906年夏,外祖父终于结束了二十五年的旅美生涯,重返故国。在广州方言学堂任教一年后,即1907年(光绪卅三年),他上京应考留学生试,获文学进士衔,授职邮传部。
但外祖父不想浮沉宦海,很快便弃官不仕。1908年4月,他应张元济之邀,进上海商务印书馆编辑所任英文部主任,直到1929年前后才退休。他很欣赏商务印书馆的同事,又觉得它管理有方,不惜将多年的储蓄都投资在商务的股票上,并自嘲道:“余今不仅为馆之职员,徒为他人作嫁衣而已也。”外祖父在编译所工作了大约二十年,其间茅盾也曾经是他的下属。他编写过很多畅销的英语教科书,如《循序英文读本》《英语作文教科书》《英语会话教科书》《新世纪英文读本》《初学英文规范》等,对中国的英语教育发展有很大贡献。
外祖父的成就除著述外,还有慈善事业。他是虔诚的基督教徒,本着博爱精神,常常为慈善机构出钱出力,如麻风救济会、青年会、盲童学校等都得过他不少帮助。由于兼顾太多慈善事业,又用储蓄买了商务的股票,邝家并不富裕,有时甚至颇为拮据。我母亲在这样的基督教家庭长大,自小已养成一种舍己为人的情操,非常体贴,所以日后连张爱玲也频频称赞她贤惠。外祖父跟我祖父一样,都是在1938年过世。
邝家姊妹与宋美龄
前文简介了外祖父的一生,现在再谈谈我的外祖母吧。她叫林怜恩,外曾祖父早年移民美国,在当地开杂货铺,所以外祖母在美国出生。她跟外祖父一样是基督教徒,受过高等教育,为广州教会办的医学院的首届医科毕业生,据父亲说,她也曾在医院做过医生。
外祖父和她在1908年结婚,育有四女一子(一个女儿早夭),一家住在上海施高塔路(Scott Road,即现在的山阴路)的大宅里。外祖母婚后只专心当家庭主妇。也许是因为有用人服侍,外祖母不需要怎么处理日常事务,所以她在上海住了四十多年也不必学上海话,一直也不会说。由于外祖母是美国公民,她的子女可以入籍美国,所以我两个姨母和舅父都移民了。我母亲也拿过绿卡,但因为我父亲有肺疾,所以没有移民。
我的大姨母叫邝文伟,嫁给一个姓何的美国夏威夷华侨。我觉得她的故事很有趣,想在这里讲讲。日本侵华之初,她还在上海生活。每次日本战机轰炸黄浦江的中国军舰时,总有些好事的中国人跑到天台上看热闹,大姨母就是其中之一。由于军舰会发射霰弹反击,天台的好事之徒往往会被流弹所伤,可见她实在很鲁莽。当时她有一个小儿子,跟她一样淘气,常常说一些令人发指的话,例如“日本皇军顶呱呱”之类。由于国内局势太乱,她不得不跟随丈夫回夏威夷。他们开了一间卖甜甜圈的铺子,每日天未亮便起床炸数以百计的甜甜圈,日子过得挺好。1941年12月7日早上,日本偷袭珍珠港,为了逃避战乱,她只好搬到纽约。此后一直天下太平,直到“911”事件,她又目击了整场灾难。她有时会开玩笑说:“战乱总跟着我。”
现在说一点有关我母亲的事。外祖父母是广东人,所以她自小已会说广东话,来香港没有语言障碍;又因为她在上海出生长大,自然也懂上海话。母亲念的中学是中西女中,那是一所教会学校,除了中文科,主要用英语教学。中西女中的学生多数来自中上阶层,跟张爱玲读的圣玛利亚女中(St.Mary‘s Hall)一样,都是当时的“贵族女校”。1937年,母亲中学毕业;1941年在上海圣约翰大学毕业,专业是英国文学,其后留校任教两年。
我二姨丈(二姨母邝文英的丈夫)曾担任宋美龄的秘书,二姨母有时也会帮忙打理秘书事务。父亲对我说过,宋美龄本属意我母亲做她的私人秘书,但母亲婉拒了。我也不太清楚她为什么要拒绝。张爱玲曾对我母亲说:“S.M.L(即宋美龄)要你这样的companion(同伴,实指私人秘书)而不可得,我倒可以常常同你在一起。你不情愿那样浪费时间,而情愿这样浪费时间。”我母亲回答:“我从来不觉得是浪费!”现在,我家里的柜子里还锁着宋美龄送给我母亲的礼物,那是一套珊瑚首饰,包括耳环、手链和戒指。
之后宋美龄转而邀请我二姨丈担任秘书。二姨丈有一次说了些不该说的话,得罪了宋美龄。我父亲对我说,事情起因是宋美龄的外甥女孔二小姐。这位孔二小姐叫孔令俊,长得很像男生,蓄短发,常穿骑马装,喜欢与已婚妇女来往。二姨丈有一次提议宋美龄劝孔二小姐检点一下,不要在公共场合太张扬。宋美龄却觉得我的家事与你何干,一怒之下便将他解雇了。
二姨丈离职后在航空公司工作。航空公司的员工通常可以低价购买机票,出国旅行很便宜。但因为二姨丈做过宋美龄的秘书,知道太多机密,竟被当局禁止他签证外出。他也很无奈。退休后,他移民美国,继续替孔家少爷工作。这孔家少爷在电影《建国大业》里也有登场--蒋经国到上海“打老虎”,不许百姓在家里囤积粮食,百姓就跟他说:“最大的老虎是你表哥。”随后蒋经国跟这孔家少爷对质,孔家少爷即掏出手枪,说:“你要检查粮仓,就先一枪毙了我吧。”正因为二姨丈替国民党工作,我父亲也不便多讲国民党的问题--父亲经历过上海金圆券时期,觉得国民党处理得很差,所以他私下还是会跟我们说不喜欢国民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