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父亲提起清华公司时,触发了水晶的某些记忆,他立即抓住机会问:“那么清华为什么那么左?”谁知我父亲胸有成竹地说:“所有上海电影界从头到底都是左派倾向。清华的主持人就是金山(原名赵默,演员)。”
“哦?”水晶说,“像我小时候看的一部电影,叫《大团圆》。”父亲立刻接过话头:“《大团圆》就是黄宗江编剧的,导演是丁力,后来共产党来了以后,(丁力)心脏病死了。”
除了话剧,父亲年轻时也办过几本同人刊物。例如1940年,他跟吴兴华合编《燕京文学》(1940年11月创刊)。《燕京文学》在京创刊,是半月刊,每月五日、十日出刊。《张爱玲私语录》里记载了父亲的一个“笑话”:话说上世纪50年代,我父亲和徐诚斌已在香港定居,他有天想给徐诚斌打电话,竟下意识地打了32881-那是上海40年代的电话号码,也许是编辑部电话也未可知。
父亲编的这些同人刊物,由于稿源不多,有时他只好用不同笔名分身写作,在同一期号里刊登自己的几篇文章。至于他究竟用过多少个笔名,恐怕连他本人都说不清。母亲曾留下一张纸条,列出他长长的一串笔名,但在后面加按语:“太多了,没有办法记得。”
父亲很少跟我提及他办杂志的事。后来我读《吴兴华诗文集》,见到不同人写的纪念吴兴华的文章,我由此猜想,也许父亲是不愿意提起亡友徒增悲伤,于是便避谈那些文青往事了。
从商与南迁
自1945年起,父亲便不再搞话剧了。为什么呢?抗战结束后通货膨胀得厉害,钱不值钱,没人承认在日据时代使用的军票,政府要求没收黄金,发放金圆券,但人们开始对纸币失去信心,于是私藏黄金,接下来就形成恶性循环了。那时候,大家即使买菜也要带一箱子的钱才够用。在这样的经济状况下,只靠房租作为主要收入的宋家,家境只有每况愈下,因为租金通常早就定好,今天的合理租金到明天已经一文不值了。况且宋家还有一大帮“蛀米大虫”要养,我父亲只好外出谋生。到这步田地了,难道还办杂志、搞话剧?
所谓宋家的“蛀米大虫”,这里不得不略做解说。曾祖父宋季生的二哥叫宋佳生,宋佳生的妾氏生了一个儿子叫宋春涛。祖父去世后,由曾祖父当家,宋佳生偏房的人也花宋家的钱。宋春涛曾来香港,我父亲不喜欢他,母亲亦然,因为她嫁入宋家多年,宋春涛一直只称呼她为“邝小姐”,好像没有名分似的。但我叔父却对宋春涛非常好,供吃供住,我父亲只假装不知道,其实连我们小孩子都知道了,他怎可能不知情?
据父亲说,新中国成立前宋家在内地有很多房产。如上海有一条街尽是西班牙式平房,都是属于宋家的,这条街各用我祖父母名字里的其中一个字合起来命名,叫“春华里”。此外我们还有一些物业,像蔡元培借住过的愚园路房子,傅雷最后自杀所住的安定坊那一整条街,全都是宋家产业。
既然宋家当时有的是房产,收入自然就靠房租。无奈宋佳生偏房一家却挥霍无度,为免他们继续败家,曾祖父就索性让他们吸鸦片,自此宋家便养了一大批好吃懒做的人。这情形就像张爱玲《金锁记》里面提及的那样。上海解放时,我父亲和叔父打算将所有产业都捐给人民政府,但解放后政府不收资本家的东西,只好交给三个远房亲戚管理,分别是陈叔陶、温之章和林姓姑丈。到了“文化大革命”时期,我们宋家已在香港,可以置身事外,但这三个远房亲戚就倒霉了,不但成了批斗的对象,还被宋家的偏房举报他们徇私贪污。
言归正传,因为经济原因,父亲没有继续办杂志、搞话剧,而为了担起整个家庭的生活重担,他只有出来做生意。当时我姑丈(即宋哲明的丈夫)在美国芝加哥的药厂打工,公司名为Abbott。借着这关系,我父亲得以进口阿司匹林在中国经销,从杭州至上海的铁路上都有他的广告。这项生意并没有亏本,但赚到的也很有限。那几年我父亲做了许多不同的生意,而且不仅仅是他一个人做。例如傅雷在昆明住了一段日子,他后来在“文革”要写交代书,曾提及受我父亲所托,到昆明发展进出口生意的事。
当然,他还有其他赚大钱的门路。抗战结束后,国内物资匮乏,只能依靠进口。外国并不承认我们的纸币,只能用真金白银购买,长此下去很伤国家元气,所以只能控制进口,特别是对“大手笔”交易严格控制。例如汽车,国家对汽车的进口实行严格配额,每年只能进口一百台汽车,但中国有很多有钱人,他们会想方设法弄一台来。这一百台车如何分配呢?谁可以控制进口数量呢?答案就是海关。尽管海关负责人有决定权,但他们不方便出面做黑市买卖,于是我父亲便充当经纪,收取金条作为佣金。我父亲就是做这样的一门生意,才使得宋家有段时间每月都能换一台新车。他这份工作应该赚到了很多钱,否则后来离开上海时,怎可能连餐桌与一辆美国大房车都搬来香港呢?这餐桌直到今天我还在用。
父亲观察解放区的状况后,对前景有点担心,便决定来香港定居。1949年4月,我在上海出生,几星期后我们举家南迁。5月,上海解放。父亲选择离开有两个原因:一是正如杨绛先生后来回忆所说,我父亲告诉她和钱锺书,他体弱多病,不能不常服西药,所以只好留在香港(参见吴学昭《听杨绛谈往事》);第二个原因,我相信更加重要,因为是父亲自己跟我说的--我们家是大地主,祖父宋春舫在杭州有春润庐,在上海有整条街那么多的房子,为免政治清算,不得不逃跑。
终其一生,我父亲的政治立场都很简单,就是既不喜欢国民党,也不喜欢共产党。不喜欢共产党,是因为看到两位好朋友傅雷、吴兴华的悲惨下场。“文革”时,他尽量保持低调,绝不发表什么政论,究其原因,就是为免连累国内的好友和亲属(包括曾祖父母)。
洋进士邝富灼
1919年,我母亲邝文美在上海出生,跟我父亲同年,但她的个人经历没有父亲那么复杂。她毕业于上海圣约翰大学,来香港后曾在美国新闻处工作,笔名有方馨、章明等。前文已提及,我父母在1935至1936年于上海相识。他们在1946年4月20日在上海救主堂结婚。这里有必要先讲一下我母亲的家世。
关于外祖父邝富灼(1869-1938),我主要的参考材料是邝均永编的《邝富灼博士纪念集》,尤其是书中所收的外祖父的一篇文章《六十年之回顾》。1869年,外祖父出生于广东省新宁县(今台山市)乡下,同村十家都是邝姓。外祖父排行第二,上有一兄,下有一弟二妹。由于家境清贫,他自小便要下田工作。
外祖父曾这样自述幼年教育:“余八岁入村塾,肄业四年,毕四书,五经亦习一二,顾日后则遗忘殆尽矣。记在塾时,师甚严厉,学生不成诵者,以朱涂面示罚,余罹此刑,不止一次也。又忆一日,师以事他往,嘱吾辈静坐念书,吾辈待其去后,即喧哗游戏,恣意耍乐,不意师忽回,睹吾辈状,大怒,遍挞吾侪。在塾之事,今尚能历历记忆者,以此为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