究竟我父母和钱瑗谈了什么,令她这样开心呢?我不大清楚,但有一个话题可在另一封信中找到线索,就是关于我外祖父母邝富灼和林怜恩的结婚照。1985年1月16日,我父亲致函钱锺书:“上次钱瑗来舍下,文美曾给她看一张历史性的照片,乃彼双亲结婚时所摄,时为1908年,可以说是开新式婚礼之先河,居然有bridesmaids(伴娘)。其父为商务首任英文编辑,茅盾曾在他手下做过短时期,其母则为广州教会办之医学院之首届医科毕业生。结婚时父亲因自美国取得学位归来,经过考试,得洋进士衔,母亲曾在医院做过医生。当时钱瑗看后觉得很有意思,内人允代翻印一张,现附上留念。”
在前章中我曾提及我外祖父母的身世,这里不再复述了。不夸张地说一句,我外祖父母的婚礼中西合璧,当时绝无仅有,堪称百年前的“潮人”,难得还有照片传世。所以连见闻广博的钱锺书在回信中也大表赞叹:“惠寄照相,乃稀世之珍,大开眼界。望向嫂夫人道谢。钱瑗寒假中当收大函中说的一段恭录于Album(相册)中,在照相傍。不仅家宝,亦社会史珍料。铭感之至。”
钱锺书的“呵呵”
1981年,钱先生去听傅聪的音乐会,对于音乐,他又有什么高见呢?先看看傅敏的回忆:“钱锺书先生还听过一次音乐会。那是在80年代北京的红塔礼堂,傅聪也参加了这次演出。’前面是海顿的协奏曲,下半场有贝多芬《第九交响曲》。‘傅敏对当年的演奏曲目记忆犹新。钱先生说:’你们这是对牛弹琴,我听不懂。‘然而音乐会结束后,钱先生说:’领唱的德文唱得不怎么样!‘”(沉冰《听傅敏谈钱锺书先生》)
钱锺书寄给我父亲的信,说的也大同小异,但似乎更幽默:“春节前阿聪音乐会末次,弟已十余年不夜出,为之破例。畜牧学者言:向牛弹琴奏乐,可以增加乳量。自惭乃老公牛,对我弹琴,未见成效耳。”
《记钱锺书与〈围城〉》一文中,杨绛曾说钱先生有股“痴气”。以下所述,大概也是他某种痴气的表现。1980年年底,我父亲寄了一些笔给钱锺书,杨绛回信,竟大爆他有咬笔的习惯,很孩子气:“锺书向来不肯用好笔,他爱咬笔杆,每枝笔--毛笔、铅笔,以至康克令活动笔都有他的齿痕。竹笔管经常咬扁,所以专用铅笔头头恣意咬。近来惯用圆珠笔,咬笔习气已改掉,但仍喜用破笔。”
但父亲为什么要寄笔呢?原来是钱先生字迹太潦草,难以辨认,所以我父亲寄笔时附信说:“兹由平邮寄上小包一件。内有pilot原子笔成双,补充笔芯四枝,空邮信纸两册,信封两扎。因友人中多以先生来函太短,有时原子笔太化,字迹难以确认,而墨宝多数又为人所乐于影印流传。前曾嘱子建(金石家吴子建)代奉笔一对,想已遗失,故特再行奉上,略表心意,正所谓纸短心长也。”
钱锺书收到纸笔和信,便这样回复:“弟性卞急,而来信须答者又夥,每信手拈败笔作书,累兄目力,疚愧之至,以后当力矫此习。”
在其后的一封信中,钱锺书更风趣地写他初用新信纸的感受:“今日即以惠赠佳笺作书,如走惯田间阡陌者,忽得从容雅步于上海滩柏油马路,既喜且慨,因跛腿汗脚不配践踏也!”
前面注释钱锺书的赠诗一节,我已提到他也有“王逢原的烦恼”,即受到络绎不绝的访客打扰。的确,钱锺书晚年的头号烦恼似乎就是复信。1983年11月22日,他致函我父亲大吐苦水:“弟去夏挂名(中国社会科学院)副院长后,不相识人来函求推荐、作序、题词之类,日必五六,虽多搁置不理,而中有年老境困、其情可悯者,不得不稍效棉薄,并作复书。”
我父亲向来足智多谋,居然想出“逐客书”一计,然后向钱锺书建议:“先生写好一封信,对外间一切要求均加婉却,上边的称呼空出待填,最后签名下是否可留一点空白以及盖印以示隆重,其尺寸大小即依函中所附之影印副本,不妨写得较来函字多一点,高一点。寄来后,晚即可去代影印二百份。”
但钱锺书回信谢绝了,倒也不“痴”:“倘以印就form(样式)作’逐客书‘,必召闹挑衅,且流传成为话柄,由话柄而成为把柄。畏首畏尾,兄当笑我为moral coward(满口道理的懦夫)也。”
钱锺书的痴气,其实也有几分周星驰式的“无厘头”。例如在1984年,他听说宋淇身体转佳,竟抓狂得连珠炮发,写了以下一大段话:“方正先生(指香港学者陈方正)曾来书言,兄去秋以还,精力胜昔,治事为学,益复游刃有余,写之雀跃。虽兄荣获诺贝尔奖金,任法兰西学院院士,或加冕为香港独立国王,不如此可喜可贺也。”
宋淇致钱锺书的最后一函,寄于1989年1月9日,共四页纸,内容重点有二:一是报告病况,二是谈及杨绛《洗澡》的读后感。至于钱锺书寄来的最后一封信,日期为1989年1月15日,他写道:
久阙音问,惟心香祝祷兄及美嫂身心康泰,无灾少病。贱恙承远注,并厚惠良药,感刻无已。去夏以来,渐趋平善,除西药外,兼服中药调理,望能免于polypharmacy (治疗一种疾病时的复方用药)之害,而得收synergism (药力协同)之效。然精力大不如前,应酬已全谢绝。客来亦多不见,几欲借Greta Garbo (葛丽泰·嘉宝)“I want to be alone”(我要自个儿待着)为口号,但恐人嗤我何不以尿自照耳。呵呵!
最后那个“呵呵”,用法一如我们在网上常用的表情符号,信中流露的风趣语调、跳跃思想,实在让人难以相信是出自二十多年前一位年近八十、用毛笔写文言文的老人!
文字游戏
钱锺书通晓多种外语,是众所周知的事。如汤晏说:“吾人都知道他精通英、德、法、意及拉丁文,在谈话中讲到法国文豪莫泊桑时,他引用了一句法文,在座中的美国人懂法文者听了就哄而取笑。他在谈话中引录德文、意大利文及拉丁文的地方也很多。”(《钱锺书访哥大侧记》)
李慎之说:“胡乔木则说:’同锺书谈话是一大乐趣,但是他一忽儿法文,一忽儿德文,又是意大利文,又是拉丁文,我实在听不懂。‘其实,我也是一样,可是他还时不时说’你当然知道……‘,愚陋如我,哪里懂得他说的是什么,只好傻笑作理解状。”(《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送别钱锺书先生》)
美国汉学家艾朗诺(Ronald C.Egan)在《谈〈管锥编〉》中也有这样一段记载:“1979年钱锺书先生来哈佛访问……在开会的时候,他的发言那么精彩、幽默,而且好几种语言轮番上阵,用了许多谐音、双关的语言游戏,把大家都看呆了,没有人想到当时的中国还有这样的人物。韩南教授说得好,钱锺书就像是一瓶上好的陈年香槟,喝之前摇一摇,一打开瓶盖就会迸射出来。钱先生当时已经有四十年没有走出国门,所以我觉得他特别有表演欲。”
可惜钱锺书的谈话鲜有影音记录(听说陈道明有他的录像),就连访问稿也寥寥无几,所以他到底如何“又是意大利文,又是拉丁文”地“用了许多谐音、双关的语言游戏”,恐怕大家都难以想象--幸好我们还有书信。
给好友写信,毕竟有别于严肃的学术论著或雕琢的文艺创作,也许最能反映他日常说话的方式。试看1979年5月钱先生寄来的英文信,尾段说:“The publication of my books,slated for spring and then for summer,is long overdue.Lucus a non lucendo;our printing presses are never pressing and go about their business in God’s and their own good time.”
我试译一下,大意是:“拙作原拟春天出版,后又改为夏天,现已都过期多时。Lucus a non lucendo;我们的印刷机永不急迫,总按着上帝和自己的步伐办事。”不过短短几行,就有两处需要解释:第一是英文双关语,printing presses是“印刷机”,pressing是“急迫”,“our printing presses are never pressing”一句,乍看虽有点吊诡,但只要明白一语双关的巧妙,便会觉得文从字顺之余,更闪烁着幽默灵光。
但钱锺书之所以是钱锺书,就在于他永不满足于区区的一句英语俏皮话,他还要告诉你这文字游戏有个拉丁文成语的典故,即另一个要注解的地方:“Lucus a non lucendo.”尽管lucus跟lucendo的写法有点相似,但意思全然不同;lucus是“小树林”,而lucendo是lucere的动名词变格,指“发光、明亮”。全语意思是:小树林之所以叫“小树林”(lucus),正因为它“不明亮”(non lucendo)--西方古人由此而引申出一条释字、造字的原则,就是以一件事物所没有的、甚至相矛盾的特性作为其名字。这是前人的字源学,现在当然不能当真,但钱先生拿这句拉丁文给自己的俏皮话开路,则用得恰到好处。
以下一例,大概可说明钱锺书的联想、记性都很匪夷所思。1981年1月21日,我父亲写了一个原创笑话给钱先生:“前数月曾虚构一笑话,一友人在美结婚,随后回港拜望岳父母,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有趣,当场塞了他一封见面钱。泰水:‘意思意思。’婿(推却):‘那怎么好意思呢?’泰水(一定要他收下):‘小小意思。’婿(连忙收下):‘太不好意思了。’友人是电影导演,问他如此对白精彩否?他说广东人未必能体会,洋人一辈子弄不明白。”
我主要想谈谈这句:“Those who can,do;those who can’t,teach;those who can‘t teach,go on lecturing tours &attend learned conferences.”中文意思是:“有能者为之,不能者为师,不能为师者,则四出演讲、参与学术会议。”刻薄起来倒相当精警。尽管不必解释什么,这句的意思也很明白,但知道钱先生暗用了什么典故,又别有一番乐趣--他必然期望我父亲会看出那精心隐藏的一重意思。
钱先生的话,其实出自萧伯纳的《革命者箴言》(Maxims for Revolutionists):“有能者为之,不能者为师。”(He who can,does.He who cannot,teaches.)原来只有两句,后面自然是钱先生杜撰的。我因此想起1977年伍迪·艾伦的经典电影《安妮·霍尔》,片中有几句是这样的:“We had a saying,those who can’t do,teach,and those who can‘t teach,teach gym.And those who couldn’t do anything,I think,were assigned to our school.”翻成中文就是:“我们有句话:没能力做事的,就去教书,没能力教书的,就教健身。而那些什么都做不来的人,我认为都分配到我们这所学校了。”钱先生有没有看过伍迪·艾伦,我不得而知,但他们的口吻和机智都很相似。仅仅就这里的“恶搞”萧伯纳而言,我觉得伍迪·艾伦的话似乎更幽默。
钱锺书的《说笑》里有一段话:“一个真有幽默的人别有会心,欣然独笑,冷然微笑,替沉闷的人生透一口气。也许要在几百年后、几万里外,才有另一个人和他隔着时间空间的河岸,莫逆于心,相视而笑。”那么你读了以下这封以“告博一笑”结束的信,又是否会笑,或懂得笑呢?1981年1月19日,钱锺书来信谈戴维·霍克思(David Hawkes)和杨宪益夫妇的《红楼梦》译本:
前日忽得Hawkes函,寄至The Story of the Stone第三册,稍事翻阅,文笔远在杨氏夫妇译本之上,吾兄品题不虚;而中国学人既无sense of style,又偏袒半洋人以排全洋鬼子,不肯说Hawkes之好。公道之难如此!弟复谢信中有云:“All the other translators of the‘Story’-I name no names-found it‘stone’and left it brick”,告博一笑。
钱先生那句英文,字面大意就是:“其他《石头记》的译者--我没指名道姓--总是以‘石头’始,以‘砖头’终。”单看这句已很有意思,但如果你明白钱先生还同时暗用了古罗马奥古斯都皇帝的一句话,也许就更能与他“莫逆于心,相视而笑”了。
原来奥古斯都曾自夸功业:罗马在他接手时只用砖头砌成,但他留给后世时,已全部化作大理石。此语记录在古罗马史家苏维托尼乌斯的《罗马十二帝王传》,原文是拉丁文,英译一般作:“He could justly boast that he had found it (Rome)built of brick and left it in marble.”这里钱锺书反用其语,不但与《石头记》书名贴切,也一针见血地批评了它的众多译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