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订交
2011年7月24日,我应香港书展主办单位之邀,做了一个题为“我的父亲与钱锺书”的演讲,首度公开我父亲宋淇与钱先生的部分书信,也略述了他们一生的交往。钱锺书生于1910年,比我父亲年长九岁,他在1998年逝世。我父亲和钱锺书从1979年起至1989年间通信,有138封。
尽管父亲是钱先生的知己,但我始终跟他们家缘悭一面,只偶然从父亲口中听到几件趣事。例如他有天就告诉我:钱锺书曾顽皮地把莎士比亚的名字,用上海话念成“邪士胚”,就像他在《围城》和《谈教训》中把T.S.Eliot译为“爱利恶德”一样。由于我所知有限,要完整讲述他们的事,就只好参考大量文献,所以那个讲座除引用宋、钱书信外,也穿插着不少别人的话,而我则负责剪裁、解释这些资料。后来我把讲座内容稍加整理,写成文章率先发表在《东方早报》上。下面写的,将以《东方早报》的文章为基础,再增添一些新材料,希望让大家了解到这两位近代才士的文学因缘。
我家里现在藏有一本《围城》,扉页清楚可见钱锺书的题款,写着“悌芬畏友惠存”。“悌芬”即我父亲的笔名。现在让时光倒流,回到40年代初的上海。当时父亲和钱先生都在上海。父亲住在江苏路284号(1941至1945年),钱锺书住在辣斐德路609号。他们如何邂逅,父亲没向我提起过,我不得而知。只知道钱锺书在1942年送过一首诗给父亲,题作《赠宋悌芬君索观〈谈艺录〉稿》:
微言妙质得谁如,年少东来信起予。
将母呕心休觅句,绍翁剖腹肯留书。
人癯恰办竹兼肉,文古能穷柳贯鱼。
疏凿诗中惭出手,君家绪有茗香馀。
自注:君先人宋春舫先生藏西籍书甚富;《中州集》卷十元遗山兄敏之诗自注:“先人临终有剖腹留书之嘱。”
我的友人冯睎乾曾写过《钱锺书与宋淇的交往》一文,刊载在2011年4月12日《南方都市报》上。他的文章详细“破译”了这首诗。他认为,要了解钱锺书如何看宋淇及两人相交之始,就要从此诗入手。现在我借花献佛,节录一下冯睎乾的分析。
首联出句的“微言妙质”,化自王安石《思王逢原三首》之二“妙质不为平世得,微言惟有故人知”,当中的“妙质”又出《庄子·徐无鬼》,借喻难得的知音,全句大意就是慨叹曲高和寡。据《王直方诗话》记载,王逢原因为厌恶络绎不绝的访客,曾大署其门曰:“纷纷闾巷士,看我复何为?来即令我烦,去即我不思。”钱锺书晚年也有王逢原的烦恼,我父亲便计上心头,为老友设计一个“逐客书”的样式,供他复信时随意套用,但钱锺书未采纳。
首联另一句的“年少东来信起予”,依然是袭用王安石成句,来历是《示公佐》的“残生伤性老耽书,年少东来复起予”。他刻意用王安石语,可能是暗伏王诗上句的“耽书”,以示自己爱书成癖。父亲比钱锺书年轻九岁,当时二十二三岁,故称“年少”。所谓“起予”,是孔子称赞子夏谈诗能发明己意,见《论语·八佾》:“起予者商(子夏)也!始可与言诗已矣。”由于此诗涉及《谈艺录》,故“起予”二字便比王荆公下得更贴题。自1938年起,父亲写了不少西洋文学评论,发表于《文哲》《燕京文学》《西洋文学》等,其好友吴兴华曾称他为“批评家中的王子”。钱锺书第二句赞扬我父亲鉴赏文艺的才华,诚非虚誉。
颔联“将母呕心休觅句,绍翁剖腹肯留书”是咏父亲的性情、嗜好及家学。出句“将母”见《诗经·四牡》,指奉养母亲;“呕心”则用李贺故事(见李商隐《李贺小传》),这里指我父亲身体欠佳,却耽于创作,嗜诗更甚于命。其好友吴兴华曾说,跟我父亲在大学时“玩命念英国文学,恨不得要赛过英国人”。我在前章已提及,父亲在抗战逃亡期间得了肺病,当时没有盘尼西林,接受了土法(硫黄疗法)治疗,结果引致后来几十年疾病丛生。父亲晚年给金庸和董桥写信时,更幽默地署名“五湖废人”(《射雕英雄传》一角色的别号)。全句是钱锺书对年轻诗人的忠告,即劝他要爱惜身体,好侍奉母亲,切忌呕出心肝去作诗为文。
对句“绍翁剖腹肯留书”,钱锺书已有自注。这句诗以我祖父的藏书楼褐木庐为背景,称许父亲能继承父志,广蓄书籍。但我认为父亲喜欢阅读远多于藏书,不肯定钱的诗句是否反映事实。
颈联“人癯恰办竹兼肉,文古能穷柳贯鱼”是钱锺书夫子自道。出句的用典来自苏轼《于潜僧绿筠轩》:“可使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照字面上讲,是说自己这么清癯,正宜栽竹烹肉,好消俗虑、快朵颐。当然,我们知道钱先生尽管吃肉,却不见得真喜欢像王子猷般看竹,所谓看竹食肉,不过是从“人癯”引申出来,聊以自宽。落实到生活去讲,也可借喻钱锺书跟我父亲这类文人雅士吃饭畅谈,一扫闷气。
至于颈联对句“文古能穷柳贯鱼”,则由黄山谷《再答冕仲》化出:“他日过饭随家风,买鱼贯柳鸡著笼。”而所谓“文古”则有两义:古典指“石鼓文”,其中有“其鱼维何,维鱮维鲤,何以贯之,维杨与柳”(这是苏、黄的读法)四句;今典则指用文言书写的《谈艺录》。“文古能穷”,也暗用了欧阳修《梅圣俞诗集序》的“然则非诗之能穷人”一语。曰穷曰瘦,此联虽写沦陷年间的困境,但自嘲而不失豁达,言“文古”则益显傲岸,是百分之百的钱氏本色。
尾联“疏凿诗中惭出手,君家绪有茗香馀”先是自谦,再称颂宋氏家学渊源。“疏凿”一句,典出元好问《论诗》绝句:“谁是诗中疏凿手,暂教泾渭各清浑。”末句“茗香”,指跟我们同宗的宋大樽(号茗香),乾隆年间人,著有《茗香诗论》。文人赠诗用对方同宗的典故很常见,这“茗香馀”句按字面直说当然可以,但未免流于文字游戏,所以不妨这样理解:我祖父精于西洋文艺评论,风流余绪披于其子,致诗人也“惭”于跟我父亲商略文章。
依据此诗,父亲与钱锺书相识大概始于1942年。他们见面有多频密呢?至少有段日子,他们每星期都有聚会。我父亲写过一封信给钱锺书,可以做证:“此信写时,不免想到从前每周必去尊府受教,恨不得时间倒流,再能受先生教诲也。”(1980年3月19日宋淇致钱锺书信)
那年头,父亲喜欢在家中开派对,亦即文学沙龙,钱氏夫妇都是座上客。正如杨绛所记:“李拔可、郑振铎、傅雷、宋悌芬、王辛迪几位,经常在家里宴请朋友相聚。那时候,和朋友相聚吃饭不仅是赏心乐事,也是口体的享受。”(见《我们仨》)也全赖这些“宋淇饭局”,傅雷、朱梅馥、夏志清等才有缘结识钱锺书和杨绛。
当时见面的情形究竟是怎样的?不妨看看几位当事人的回忆。杨绛在《〈傅译传记五种〉代序》中这样写道:“抗战末期、胜利前夕,钱锺书和我在宋淇先生家初次会见傅雷和朱梅馥夫妇。我们和傅雷家住得很近,晚饭后经常到他家去夜谈。”
2011年,正是杨绛的百岁诞辰,她接受《文汇报》记者的采访,也提到当年谈话的内容。她回忆道:“我们身陷上海孤岛,心向抗战前线、大后方。当时凡是爱国的知识分子,都抱成团。如我们夫妇,陈西禾、傅雷、宋淇等,经常在生活书店或傅雷家相会,谈论国际国内战争形势和前景。”(《坐在人生的边上-与杨绛笔谈》)
夏志清在《追念钱锺书先生》中则生动地描绘了风华正茂的钱锺书:“钱锺书定居上海后,宋淇即同他交识。那时宋淇以鲍士威James Boswell自居,待钱如约翰生博士,钱是非常健谈的人,有这样一位中西学问都不错的青年不时向他讨教,当然非常欢迎。有一次,想是1944年秋季,宋淇在家里开一个大’派对‘,把我也请去了。钱锺书本人给我的印象,好像是苏东坡《赤壁怀古》中的周公瑾,的确风流倜傥,雄姿英发,虽然他穿的是西装,也戴了眼镜。”
比较鲜为人知的是,钱锺书早于三十多岁时已被视为“国宝”。当时跟宋淇最投契的同辈朋友为吴兴华,他学贯中西,博览群书,宋淇一直视他为继钱锺书之后的学术典范。在1943年12月10日吴兴华写给宋淇的一封信中,我就看到以下这段:“念英文的前辈常风称钱锺书先生为’国宝‘,十足表出五体投地之概,使我益发引未能一见钱先生为恨事。”现在我读到这些文字,总算明白上一辈何以流传着“平生不见钱锺书,便称英雄也枉然”这句话了。
与钱锺书通信
1949年,宋、钱两家“分道扬镳”:钱家留在内地,我们则南来香港。双方的抉择都是深思熟虑过的,没有所谓高低之分,毕竟命运是不可测的。父亲的抉择其实很容易理解,理由在前章也已经说明过了。他的友人中,夏志清早在1947年便负笈耶鲁,吴兴华也计划出国,可惜因为肺病无法成行。傅雷夫妇、钱锺书夫妇则选择留在国内。据杨绛说,抗日胜利后,国民党政府曾给钱锺书一个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职位,但钱却一口拒绝,说“那是胡萝卜”,他不受“胡萝卜”的引诱,也不受“大棒”的驱使(见杨绛《命与天命》)。而根据邹文海所述,1948年香港大学曾约钱先生任文学院院长,牛津大学又约他任讲师,都被他一一推辞了。理由是:“他唯一的爱女患有肺疾,因此认为伦敦的恶劣气候不适宜于她的健康,而香港呢,他又认为不是学人久居之地,以不涉足为宜。”(见邹文海《忆钱锺书》)
到1949年,钱先生依然故我,选择留在祖国。对选择的原因,杨绛说得很清楚:“钱锺书不愿去父母之邦,有几个原因。一个重要的原因是他深爱祖国的语言--他的mother tongue,他不愿用外文创作。假如他不得已而只能寄居国外,他首先就得谋求合适的职业来维持生计。他必需付出大部分时间保住职业,以图生存。凭他的才学,他准会挤出时间,配合职业,用外文写出几部有关中外文化的著作。但是《百合心》是不会写下去了。《槐聚诗存》也没有了。《宋诗选注》也没有了。《管锥编》也没有了。”(杨绛致汤晏函,2001年10月28日)
至于钱先生本人,也许在《管锥编》释《离骚》一节中就已借屈原身世寄托了自己不走的理由:“盖屈子心中,’故都‘之外,虽有世界,非其世界,背国不如舍生。眷恋宗邦,生死以之,与为逋客,宁作累臣。”
我父亲来港后,考虑到政治敏感问题,不想累及好友如傅雷、吴兴华、钱锺书等,不久便跟他们断绝了通信。
1979年,我父亲跟钱锺书已阔别了三十年。就是这一年,他收到钱先生从北京寄来的信。那封信用打字机打出,语言是典雅的英文--对三十年没联络的老友,钱锺书第一句会说什么呢?我读信前不禁好奇地猜。翻开一看,原来是:“Many thanks for the windfall of two booklets.”(意外地收到你的两本小册子,非常感谢。)
我父亲与钱氏夫妇的通信,由1979年开始,一直写到1989年,十年间共有138封。我父亲写信只用圆珠笔,信纸也有固定尺寸,语言一律是中文。钱锺书则毛笔、圆珠笔、打字机都用,似乎信手拈来;语言主要是文言,只有第一封是全英文,但实际上每封信都点缀着多国语言;字体是行草之类。看他用毛笔写中、英、法、德、意、拉丁文,广东话所谓“舞龙咁舞”,我看着真是有点头痛。
曾看过一段报道,说钱锺书致吴祖光信札,不到十行字,2008年12月在上海竟以一万一千元拍出,翌年5月又在北京以两万三千元成交。我检视一下家中的钱氏信札,每封都密密麻麻,甚至大爆“内幕”,若拿一两封去拍卖,岂非天价?当然,这是永远不会发生的。对我们而言,读钱先生的来信有一种知性的快乐,是多少钱也买不来的,我父亲曾给钱先生写道:“读来示是人生一乐,妙语层出不穷,智慧与幽默共存,而书法圆浑自如,已臻化境,赏心乐事,莫过于此。”以下我尝试摘录一些书信,让大家也可领略一下钱先生当年的智慧与幽默吧。
第一封信跟钱先生的女儿钱瑗--即《我们仨》的“圆圆”-有关。我也是读了信后,才知道钱瑗曾在我家做客。1984年,钱瑗来港,我父母款待她,回京后她就来函跟我父亲说:“八月到香港后,承您和叔母盛情招待,并冒雨送我回中大,真是太抬举我了。那是香港之行中给我留下最美好印象的一天。也许是因为没有’港‘味,一切都那么自然和亲切。”
同时杨绛也来书问候:“圆圆归来,听她谈到贤伉俪近况,稍慰想念,也增添了想念。她反复讲和两位住在一起多么快乐,显然这是她此行最称心的事。我感同身受,同时但愿我和默存也都亲自在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