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姐姐出国后,父亲在家专心养病。身体好些后,父亲申请香港大学的研究奖学金,专攻《红楼梦》研究,但被拒绝。他那时写的文章大多与《红楼梦》相关,不少红学论文都研究些很细微的事情,如丫鬟的命名、黛玉房间的对联等。当时如果他成功申请到研究奖学金,很可能就会成为一位红学权威。张爱玲曾写信安慰父亲说:“你拿不到奖学金很可惜,你是研究《红楼梦》好人选。”我父亲回复说:“没办法,想做的东西做不到,所以变成这样。”
之后我父亲进了香港中文大学,当李卓敏校长的特别助理,那是1968年。李校长自己早有秘书处理日常事务,我父亲呢,就是帮他处理特别事务,例如为校长写演讲稿之类。再举一例,建校五十周年时出版纪念册,校长要写一篇校史,但他没时间写,就托父亲写。本来有才华的人不可能帮人写演讲稿、书序,然而父亲有本领又不想抛头露面那么辛苦,就接受了这份工作。学校里有员工宿舍,所以我父母那时住在校园,嘉道理道的房子则放租。
我父亲从1968年又开始抖擞精神写作,相信是中文大学的工作不算太忙,他得以恢复心力。1971年,他开始筹办香港中文大学的翻译中心。当时香港市场需要大量合资格的翻译人员,中文大学便开办翻译文凭课程。1973年,父亲在翻译中心办了一份学术期刊《译丛》(Renditions),刊登古代和现代中国文学的英译,包括诗歌、小说、戏剧、散文等体裁,亦有张爱玲专题,译者以外国人为主。1997年,我与姐姐为纪念父亲对翻译事业的贡献,捐出港币一百万元,在香港中文大学翻译中心成立了宋淇翻译研究论文纪念奖。《译丛》一直刊行至今。
关于父亲在香港中文大学的日子,我自己所知不多,但这里不妨引述两段别人的回忆,大致能反映父亲的行事作风。金圣华在《爱美的赤子-怀念永远的乔志高》里面说:“当年,在中文大学翻译中心工作的有三位鼎鼎大名的人物,即宋淇、蔡思果及高克毅(即乔志高)。一群年轻的女同事促狭地把这译坛三宝称为’三老‘,并且各冠以绰号曰:’宋老板、蔡老师、高老头‘。大概因为宋淇不苟言笑,像位老板;思果循循善诱,像位老师;至于乔志高呢?因为傅雷早有名译《高老头》在先,就让人沿用其名,变成不老的’老头‘了。”
郑树森在《宋淇与张爱玲》中则回忆:“宋淇先生见知于李卓敏校长,极受重用,因此有些同事对宋先生一言一行都非常关注。李校长的中文演讲稿都由宋先生代笔,有时宋先生找我一起去听李校长演讲,告诉我那是他的杰作。他是校长的特别助理,但他不是教员,又不在体制之内,不需要向任何单位负责,只需要向校长交代,因此校内很多人对宋先生非常忌惮。他的身体状况不太好,经常说自己割了一边肺,还强调他所服用的所有药物,由抗生素到胃药,都需要是最先进、刚在美国研发不久的,给我们感觉他弱不禁风,但抱病坚持。事实上他管的事情非常多,编辑相当小心和仔细,能看出他事无大小都关注的作风。”在文中郑树森又说:“我只觉得宋先生十分神秘,跟他平日对中大很多校务欲言又止的作风如出一辙。”
创办《文林》
1972年,我父亲受胡仙所邀,创办了《文林》杂志。胡仙是报业大王胡文虎的长女,1954年接管其父创办的星系报业有限公司,办有《星岛日报》《星岛晚报》《英文虎报》等。胡仙旗下报纸的发行量很大,但她想做更高品质的文艺刊物,便找上我父亲,请他担任《文林》总编辑,执行编辑则是陆离。父亲跟胡仙说,这是亏本生意,但胡仙没有异议。《文林》其实只靠父亲和陆离两人主持,其他协助的都是星岛集团的兼职员工或特约作者。陆离是香港传奇人物,在我小时候香港有一份《中国学生报》,陆离和她丈夫石琪也有供稿,专门介绍法国新浪潮等前卫电影。1972年12月1日,《文林》创刊号出版,彩色印刷,每期卖两元港币。
《文林》是一本只为兴趣不为赚钱的杂志,但我父亲工作了一年多还是觉得太辛苦,因为他不但要约稿,还要自己写稿。看头几期杂志的内容,会发现有好几篇都是他用不同笔名“分身”写的。以创刊号为例,文章包括我教父蔡思果的《算盘与电算机》、我姐姐署名袁灵写她公公的《曾景文的七彩世界》、父亲挚友乔志高的《不骂人的艺术》、梁实秋《骂人的艺术》、於梨华《林山大赛侧写》、父亲署名杨晋写的《翻译·幽默·林语堂》、父亲署名林以亮写的《美国的生死关头》,以及陆离的五篇文章等,总共十九篇。紧接着的几期也要勉为其难四出拉稿,很不容易才凑齐数。幸好父亲还没有绝望得跟我约稿,但有篇关于傅聪的文章,我总算贡献了一张唱片封面的图片。苦撑了一年余,父亲终于在1974年3月26日写信向胡仙辞职。杂志办了近一年半,十五期后便成为绝唱。
香港作家也斯当时也加入了这本杂志,他把我父亲对他的影响写入了《那段跟宋淇吃西餐的日子》。文中说:“我接触宋淇先生已是上世纪70年代,那时他在中文大学,身体不好,仍为《星岛》创办彩色印刷的大型文艺刊物《文林》。我是初出茅庐的小子,做了几份商业机构的工作都做不长久,颇觉大机构非人之苦。进入《文林》跟随前辈工作,有机会学习过去文学、艺术的传统,最感动的是那种文明、包容的气氛。宋淇先生对诗、对文学艺术的热心感染了我们,至今未尝止息。”
晚年的生活与志愿
上世纪80年代中期,父亲从中文大学退休,搬回嘉道理道的房子。闲暇多了,父亲就炒起股票来。父亲的本金是自己的退休金和我叔父宋希的积蓄。叔父是世界卫生组织的疟疾专家,长期驻守金边、越南、沙巴、新几内亚等地。因为工作地点荒僻,所以薪水加倍,加上有钱没处花-当时伊斯兰教领地沙巴是禁酒、禁烟、禁影视的,他的积蓄十分可观。父亲不做技术分析,只看基本资料如电视、报纸、新闻杂志、股票研究报告等,几年间便将本金翻了几番。到1987年,他察觉到形势不妙,立即抛掉所有股票,兑换外币,结果没受到1987年的“黑色星期一”股灾的影响。由此观之,父亲不但满腹学问文章,投资赚钱的本领也非比寻常。
1996年12月,父亲因支气管炎病逝,享年七十七岁。他身无长物,房子已经转给我和姐姐,银行户头多年前又取消了,遗产处理非常简单。但律师说财产申报不可以填零,我们就写了港币一千元。2003年,母亲中风,我从美国回香港照顾她。到2007年11月,母亲去世,享年八十八岁。她的最后五年,我总算陪她度过了。
父亲去世后,我开始考虑替他出版著作全集。他的著作大概可以分为文艺评论、新诗、剧本、序跋、翻译论文、翻译作品和红学论文。这样的全集可能没有什么市场,因为他写的内容太多太杂了,要看《红楼梦人物医事考》的人,未必喜欢看《美国诗选》,要看《金庸访问记》的人,也未必爱看《评〈傲慢与偏见〉的中译本》。几年下来,这个计划也没有什么进展。
终其一生,父亲写了大量短小精悍的文章,但始终没有写下什么长篇巨著。以父亲的才学而论,未免太可惜了。我偶然看到1945年11月的《燕京文学》杂志,父亲有一首用宋悌芬笔名发表的散文诗《题目》,诉说了自己年青的梦想:“为什么我只能写短短的小品?我从来没写过长篇巨著,连我写的诗也是短短的抒情诗,有人说文字就是一个人性格的表现。这话我不大信……我也追求过最高的美德,坚忍的毅力,和一切’巨人‘所应有的特质。难道这些都不能使我将来的作品有五幕的悲剧,里面的英雄在注定的命运下挣扎;几千行诗史,里面一个国家和另外一个国家为了一个女人的秀发争斗;和二十厚册的历史小说?”
读罢这一小段文字,不由得为他叹惋。父亲不是没有雄心壮志写一个长篇,但他肩负着养妻活儿的重担,即使是那些短短的小品,也只能在公余时偷空写作。退休后,父亲炒股票已赚大钱,按理有时间去写他的“长篇巨著”,但到了那年纪偏又身体不好。如果他真要写一部长篇,那又会是什么呢?1992年父亲曾告诉我,他想写一部《张爱玲传》,因为他是张爱玲的挚友,会得到她的支持和合作,而他又最了解她的作品,所以他应当是最理想的张爱玲传记作家。可惜的是,父亲接着说他已经没有心力去做。这是他的遗憾,我觉得也是中国文学的损失。
1 1918年10月《新青年》杂志第五卷第四号上发表了宋春舫写的《近世名戏百种目》,该期是“戏剧改良专号”,同期还有胡适、傅斯年等人的文章,当时戏剧被纳入了“文学革命”的范畴。
2 海源阁、测海楼均为著名私人藏书楼。
3 指国立青岛大学。1928年国民政府准备成立国立山东大学,经蔡元培提议校址设于青岛,在原私立青岛大学的基础上成立国立青岛大学;1930年正式成立,杨振声任校长;1932年称国立山东大学,30年代闻一多、沈从文、老舍、洪深等都曾受聘于该校。
4 1958年,山东大学迁往济南,海洋、水产和地矿三系留在青岛,后来青岛校区整合其他国内海洋科研力量,成立山东海洋学院,即中国海洋大学前身。
5 1964年6月20日,第11届亚洲影展在台湾举行,陆运涛和邵逸夫应邀出席影展之后的观光活动,但邵逸夫有事未能成行。当天下午飞机从台中起飞五分钟后爆炸坠毁,包括陆运涛及其新婚妻子、行政人员等电懋高层和一些台湾电影业大员在内的57人全部罹难。
6 当时香港高中及预科课程设置:设立两年制高中(中四、中五),为学生提供工作前最基本的教育;设立两年制预科课程(中六、中七),作为学生报考大学前的课程准备。
我的曾祖父宋季生。
留美学者韩湘眉(1901-1984)晚年,二三十年代,她曾与冰心、林徽因、凌叔华被称为文界“四大美人”。
褐木庐藏书票。
1927年,祖父宋春舫在青岛福山路新一号寓所。
《宋春舫论剧第一集》。
年青时代的宋淇。
宋淇的燕京大学毕业照。
香港加多利山宋家住宅里的餐桌,是1949年南迁时从上海运到香港的。
邝家家庭照(右一为邝文美)。
1946年4月,宋淇与邝文美结婚。后来张爱玲对我母亲说:“我相信你嫁给任何人都会是个好妻子,可是总没有像嫁给他那么合适。”
宋邝文美与兄弟姐妹的合影(后排右一为邝文美)。
1949年8月20日,初到香港。
宋邝文美任美国驻香港总领事馆美国新闻处行政助理时的工作照。
宋淇在电懋出品的电影《四千金》庆功宴上。
宋淇与影星李丽华合影。
全家旧照,后排是外祖母、父亲和母亲,前排是我和姐姐。
邝文美、徐诚斌(中)与宋淇。
《文林》杂志创刊号,封面人物是我姐姐的公公曾景文(美籍华裔水彩画家)。
父亲在香港中文大学翻译中心,手里拿的是《译丛》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