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的六叔邵逸夫对公司事务管得很严,每部戏他都要亲自审批;而电懋老板陆运涛因为长期在马来西亚,不太理公司的事。六叔特别信任父亲,大凡由父亲处理的事情,都不必怎么向六叔交代。举个例子,父亲说有一部《大决斗》,由姜大卫、狄龙主演,张彻导演。这部片不是纯武侠片,而是讲民初时期的黑帮斗争,两个主角和一个黑帮中人大战,杀得血肉横飞,最后所有人都死精光。六叔看了试片后说,打斗场面不够,需要补拍。大家都苦恼如何补拍打斗场面,因为所有人都已经尸横遍地了,最后父亲建议,不如就让另一帮坏人出现,跟两个已经肠穿肚烂的男主角继续打吧。补拍就这样过关了。
虽然父亲不用到公司上班,但毕竟工作量还是很大的。且邵氏片场远在清水湾,出入不便。我父亲去片场工作,往往要致电公司,召一部小巴接送;若自己不去片场,编剧便要亲自上来,令他觉得很不好意思。他还整天生病,一病就进玛丽医院,自己不能工作,更会阻碍别人的进度。结果他还是因为身体问题而不得不辞职。
我记得他在邵氏工作时,有一回病发几乎要了他的命。1967年5月至10月,香港左派在“文化大革命”的影响下,展开对抗港英政府的暴动。由最初的罢工、示威,发展至后来的暗杀、炸弹和枪战,简称“六七暴动”。有些日子由下午5点到早上5点实行宵禁,没人可以上街。当时我姐姐已毕业,在中环上班,母亲则在美国新闻处工作。有一天突然实行宵禁,两人都没办法回九龙,就是这天,父亲突然在家肺部出血。打999叫救护车也没有用,因为宵禁不能行车。父亲情急智生,想起可以找附近的朋友送他到伊丽莎白医院。那朋友就是秦羽的丈夫--一位姓李的医生。
秦羽亦名秦亦孚,在张爱玲编剧的电影《情场如战场》里,她饰演林黛(饰叶纬芳)的姐姐叶纬苓,秦羽之前在电懋做编剧与制片,与父亲经常接触。她的母亲是近代中国史名人-马君武曾写诗调侃张学良失了东北是因为“赵四风流朱五狂”,“赵四”是他的女朋友赵四小姐赵一荻,而“朱五”就是北洋政要朱启钤膝下的五小姐朱湄筠,也就是秦羽的母亲。
言归正传,当年因为宵禁,街上不准行车,但因为李医生车牌写着“MD”-也就是医生(Medical Doctor),故不受宵禁所限。父亲被送到医院后需要止血、输血,还要留院一段时间,编剧们也不好意思来医院找他谈剧本了。但公司始终要每年拍五十二套戏,父亲为自己生病而拖累工作很愧疚,觉得浪费了他们的时间、金钱。父亲跟我说过,如果脸皮厚点,也可以得过且过地做下去,但实在是对人家不公平,结果只好请辞。
父亲另外还有一位救命恩人,就是邬维庸医生,他是我们多年的邻居。他曾任香港基本法起草委员会委员及人大代表,有一次竟公开地把港人比喻为狗,说:“人就好像狗,如果狗要跳起来才有饼吃,它就会越跳越高。如果现在让狗吠两下就给它饼吃,那只狗日后就不懂得跳。”又说:“香港以前有拼搏精神,有创业精神,现在发觉没了,为什么呢?无他,给别人喂狗饼喂坏了。”比喻虽然很刺耳,但未必没有道理。有一晚,父亲的肺又出血不止,母亲马上找邬医生急救,他帮父亲暂时止血,再电召救护车,到达医院时已经有医生在门口等着,父亲又一次逃过鬼门关。
多年来父亲被疾病缠扰,近日找到他的病历,大致记录了他一生中不同阶段的病痛:
患者:宋淇
出生年月:1919年5月31日
性别:男
1941-1944:左肺下叶发现一处病变;气胸疗法
1945:胸膜炎
1947:肺炎,随后带痰咳嗽间歇性发作
1958.9:高烧;左胸中部的肿胀长成一个脓肿
1958.11:诊断为肺气肿
1958.12:肺部脱皮手术
1963:胸廓成形术
1968:部分胸廓成形术
1969-1973:伤口治愈
1973-1977:伤口感染后,导管引流治愈
1977-1978:伤口治愈
1978-1989:导管引流治愈直到1989年7月大出血
1986.8:经尿道前列腺电切手术
《张爱玲私语录》辑录了他跟张爱玲的通信,简直可当一部“病史”来看。用父亲的话来说:“凡是希奇古怪的病,我差不多都生过了,居然能维持到现在,一半是自己肯研究病情,然后尽量适应,一半靠文美照顾。”(1991年3月14日致张爱玲函)。在病魔的折磨下,父亲无可奈何只有离职。父亲在辞职信里对邵逸夫说,多谢他友善地忍受了自己工作期间的疾病,这些恩情会永记于心,希望在不久的将来可以报答这份善心。
从此之后,父亲便退出了电影圈。
关于电影的两篇文章
我父亲曾经写过两篇有趣的文章,都跟电影有关:《中国电影的前途》与《拜银的人--一则寓言》。
在散文《中国电影的前途》里,父亲写道:“一般电影剧本的通病是过分重视剧本的故事,而忽略了其中的人物,以致本末倒置,一味追求曲折离奇、出人意表的故事,对人物的塑造视为无足轻重。甚至为了迁就故事,人物的性格会前后矛盾,无从令观众信服……这是一个错误的观点。由于出发点错了,中国电影便随之走错了方向。”
我家里以前有一本英文书,叫《三十六种戏剧模式》(The Thirty-Six Dramatic Situations)。该书作者是意大利人乔治·波尔蒂(Georges Polti),他根据一千种剧本、二百种传奇、史诗与历史故事,统计证明人类的感情最多只容纳三十六种戏剧结构。父亲说这本书“凡从事研究戏剧者无人不知”。印象中这本书非常残破,父亲大概是读过无数次了。现在我已经找不到这本书了,应该是父亲将它连同其他电影书籍都捐给香港浸会大学了。
用统计学方法将戏剧分类似乎太钻牛角尖,连我这个统计学博士也不大相信。科学要建基于事实,你要看看是不是所有戏剧就只有那三十六种,正如考察所有的计谋是不是只有三十六计。我没有做过这个分析,但父亲倒有两个例子,似乎颇能印证所谓的三十六种戏剧结构。
例一:有人请父亲看一部由琼瑶小说《烟雨濛濛》改编的台湾电影,想试探香港观众反应如何。父亲看后说,这部电影的故事和粤语电影中的东宫西宫片很相近--男主角是一位昏君,为西宫妃子迷惑,把东宫皇后打入冷宫,甚至把太子废掉,而西宫串通国舅,勾结太监与奸相为非作歹,最后真相大白,昏君觉悟,太子复立,坏人伏诛。
父亲说,琼瑶绝不会抄袭这么俗气的粤语片故事为骨干,而两者雷同,无非证明了三十六种之说有其根据。父亲说,新一代的香港观众不会喜欢看旧式粤语电影,但他们会喜欢《烟雨濛濛》中的东宫太子--大太太的独生女儿,一个甚有个性的人物。这角色由新人归亚蕾主演,结果她以此影片获得第四届金马奖最佳女演员,而电影在香港的票房也甚佳。
例二:父亲和导演胡金铨曾谈到《西施》的故事。父亲认为这个故事可以编得很像西方剧作家萧伯纳的《卖花女》,好莱坞电影版则是《窈窕淑女》。父亲说这样的《西施》剧本,拍出来可以与奥斯卡最佳影片《窈窕淑女》同样精致紧凑,不落俗套。胡金铨听了立即问:“你写不写?你写,我就拍。”后来李翰祥出巨资拍了一套古装历史片《西施》,父亲与胡金铨的《西施》就没有下文了,免得好像在跟风抄袭。
至于父亲的《拜银的人--一则寓言》,写了一群人某天吃下午茶,有编剧、剧务、副导演、女主角、准男主角、导演和制片。在座有人提议,每人说一个成语,还要改掉原来成语的一个字,同时要合乎说话人的身份,然后大家评一下,由说得最不好的人请客。结果女主角是“坐以待币”,编剧是“委曲求钱”,准男主角是“视归如死”,副导演是“不学有术”,剧务是“无知近乎勇”,导演是“理曲气壮”,制片是“未捞先衰”等。你猜谁输了?女主角说:“’委曲求钱‘,我们大家吃电影饭的,哪一个不受委屈?哪一个不是为了钱?”编剧慌了,心里一算,这一顿茶恐怕要二十元,自己付是付得起,可是今天出来是答应老婆替孩子买奶粉的,回去怎么交代?好在制片做好人签单。
我看不出来这些人的原型,但我想父亲不会那么明显地影射人。这个短篇故事其实没有什么情节可言,所以不是三十六种戏剧结构之一,不过父亲巧妙地利用对话,将那些电影界人物塑造得栩栩如生。《拜银的人》如果改编成电影,说不定就是那个年代的《低俗喜剧》了。
任职香港中文大学
1966年“文革”爆发,香港受到国内政治的影响,在1967年也发生暴动。当时香港出现劳资纠纷,左派工人认为政府偏袒资方,乃发起游行示威,高喊“我们必胜,港英必败”“打倒白皮猪、黄皮狗”等口号,继而扔石头、玻璃瓶、炮仗、汽油弹等。有一段时间街上出现炸弹,有真有假,通常贴上“同胞勿近”等标语。记得有一天上学,我在嘉道理道看见地上有一个纸袋,也写着“同胞勿近”,只好绕到对面街继续走,也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但我父母非常担心,开始考虑送我和姐姐出国。1968年1月,我中五6还未读完,就被送到澳洲悉尼一所天主教寄宿中学。选择澳洲,是因为父亲在那里有三个朋友:其一是电懋同事秦羽的弟弟,其二是徐诚斌主教的梵蒂冈同学,其三是父亲的朋友柳存仁。柳存仁并不在悉尼,他是首都堪培拉澳洲国立大学的教授。
柳存仁的原名叫柳雨生,生于1917年,卒于2009年。柳存仁是北京大学学生,我父亲是燕京大学学生,两人在北京未必认识,但两人其后都在上海光华大学就读,应当是相识于上海。抗战胜利后,柳雨生被批为“汉奸文人”,但他好像没做什么直接损害国家利益的事情,只是用了日本人的钱去办杂志罢了。柳雨生随后改名柳存仁,并移民澳洲,出任澳大利亚国立大学教授,是国际著名的汉学家。我父亲从来没有向我提过柳雨生其人其事,只跟我说柳存仁是他的好朋友。我知道柳存仁和我父亲的关系确实很好,他每次经过香港都会来我家。柳存仁很细心,我父亲过世后,他还会寄一些东西给我母亲,例如首日封,目前这些首日封还放在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