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有进便有退,势有起便有落,此为常态,本不必辩。只是民国知识人这股气势落得过于迅即,这数十年,似总在谷底徘徊。如今的读书人,或许受市场经济之熏染,深谙“稻粱谋”之规则,一门心思写论文、评职称、搞课题、拉项目、当领导,为所谓的学术巅峰乐此不疲。殊不知,在获取某一领域专家身份的同时,他们却丢失了社会良心这一关键的公共角色。没有了知识分子的声音,亦即意味着这一群体已趋于社会边缘,难堪领头羊之重任。试问当今的知识分子们遗失了精神贵族这一桂冠,还能以何种气势来面对手握大权的官员和腰缠万贯的大款?更为可悲的是,现在的社会“官二代”与“富二代”横行,“穷二代”与“农二代”受辱,唯独没有“知二代”的身影,可见读书人颇不受待见,民国的那股子气势已全无踪迹。
再次,既然气度不凡,气势磅礴,民国知识人势必个性张扬,气象万千。说到气象,不禁联想到一个词:“范儿”。陈丹青在去年接受《新周刊》专访时曾把“民国范儿”描述成“一种趣味、一种风尚、一种美学”。笔者深以为然,双手赞同。在民国时期,知识人往往是趣味的开拓人,风尚的引领者,美学的践行家。文学大家梁实秋终生倾情于美食,虽几经颠沛流离、辗转各地,却对“吃”情有独钟,有钱时随心所欲,挥金如土,玩命地“作”,穷困时也从不亏待自己的一张嘴,独辟蹊径,别出心裁,花小钱照样能让盘中之物活色生香。总之,梁这一辈子,除了其令人仰视的文学成就之外,其对饮食之道的造诣也罕有人能与之匹敌。别看一日三餐,人家吃出了味道,吃出了学问,吃出了境界,吃出了真谛,真不愧是“治世之饕餮,乱世之饭桶”!
京城大玩家王世襄亦然。王以做菜为人生一大乐事。据说有时朋友请他上家里做几个菜,主料、配料、酱油、黄酒……都是自己带去。有一次,几个朋友在一家会餐,规定每人备料去表演一个菜。大家个个都摩拳擦掌,不惜花费血本买来各种珍奇美味作为原料,以期烹出一道惊艳佳肴来长长自己气势,灭灭世襄威风。待王世襄到来,大家一瞅,又惊又乐:原来他手里仅提了一捆葱。只见他不紧不慢地掌勺倒油,做了一个菜——焖葱。结果其色其香其味其形俱佳,叫人口舌生津,馋虫蠕动。大家个个啧啧称奇,甘拜下风。
做得一手好菜也并非饕餮之最高境界,真正的“食神”能参透饮食之玄机,悟出人生之真谛。这不,钱钟书就从其中发现了“吃的哲学”:
吃饭有时候很象结婚,名义上最主要的东西,其实往往是附属品,吃讲究的饭事实上只是吃菜,正如讨阔佬的小姐,宗旨倒并不在女人。这种主权旁移,包含着一个拐了弯的、不甚素朴的人生观。辨味而不是充饥,变成了我们吃饭的目的。舌头代替了肠胃,作为最后或最高的裁判……最巧妙的政治家知道怎样来敷衍民众,把自己的野心装点成民众的意志和福利;请客上馆子去吃菜,还顶着吃饭的名义,这正是舌头对肚子的借口,仿佛说:“你别抱怨,这有你的份!你享着名,我替你出力去干,还亏了你什么!”其实呢,天知道——更有饿瘪的肚子知道——若专为充肠填腹起见,树皮草根跟鸡鸭鱼肉差不了多少!真想不到,在区区消化排泄的生理过程里还需要那么多的政治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