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县正东,城隍庙旁,一早的功夫就搭起了一座祈雨台。祈雨台上摆着玄色几案,正上摆着三支色泽深沉的神位牌,中央一只描着“万星紫微无上天尊”,左手那只刻着“正北坎六神圣神官”,右面那道才写着“司天雨师慈悲神君”,三个神位主次分明,毫无僭乱。神位前摆着一只小炉,小炉周围围着果盘、花盘、食盘、财盘,右侧放了一只净水盂,两侧点着两盏香油礼神灯。
祈雨台下站着一名童子,望着周围攒攒簇簇的人群发着呆。
“这位小仙师,你可知道真人几时过来祈雨啊?”
那童子吓了一吓,随后没好气道:“我怎么知道?祈雨的年、月、时、刻,里面的讲究大得很,你看我像得真传的人吗?”
童子说完这才细细看那问话的人,见他衣着光鲜,眉目慈善,言语便软了几分:“不过我跟着师父也有几个月了,知道他喜欢选卯时、巳法作法,你们等着就是了。”
不曾想到那人还不走,反而是笑眯眯问:“小仙师,你可知道真人这回有几成把握求得雨来?”
童子听了刚想在“吾等凡人如何能窥探天机”和“你们若是不信就自己看着办吧”里面选出一句作答,不过前者气势不足,后者太过直白,童子还没个定夺,却见那人笼着袖口,将一袋甸甸的金银送到童子手上。
童子呼吸一重,脱口而出:“大概就是……五六分吧。主要还是看你们心不心诚。”
童子暗暗抹把冷汗,总算是圆过去了。不过等他回过神,发现五六分似乎也不算高的样子。
童子悄摸摸打量那人神色,见到那人笑呵呵走开了,没把钱要回去的模样才松了口气。
就在这时,只见人群分开,一名道衣、束发、拢袖、挂剑的男子向着祈雨台缓缓走来,目视前方,不为人群纷扰,真有几分高人气度。
“师父。”童子正心虚着低头喊道。
修士微微颔首,不论周围如何喧闹,一步一步走向高台。不知这修士从哪抽出一道柳鞭“噼啪”一甩,清脆响亮,只叫人群顿时安静下来。
接着那修士往案几上的小炉里插一簇礼神香,转头举起木剑,朗声念道:“玄黄宇宙大乾坤,混沌一元二相生,紫微天帝号群星,八荒六合开元轮。”
修士人木剑一挥,只见炉香纷纷点燃,接着又见那道人的声调猛然一变,执剑起舞。
“炎炎烈阳万木干,稻田无收稻苗难。农家祈雨判天君,供果祭祀随尔来。人人出门举净水,家家门前鞭尸骸。龙舞云天天雨至,老少喜笑迎水来。清溪道人异乡客,偶至白溪二县底。我见众生悲苦颜,日日夜夜洗面来。我问农妇何愁有,只愁无雨颗粒无。惨惨戚戚度终日,年末饿死穷街头。道人闻此常心惊,便请作法问神君。高台建立牲畜摆,诚心祈雨天水来。神君慈悲怜凡间,赦得三度天水来!”
修士念完开篇,只觉阳光一黯,焦热缓解。祈雨台下人们低声鼓噪起来,就连人群后面先前向童子打探的人,也是眼神微微一亮,看来这人倒还真有些本事。
殊不知那修士心里也是纳罕得很。按理说来,他这祈雨词也就是神灵看的戏曲,有着开场、第一段、第二段、第三段和尾曲,叙述自己看到的百姓对下雨的渴求,若是神灵恰好看见了,又发觉这里无巧不巧又该下雨了,才有雨水落下来。往日他念完全篇一分反应都看不到,今日他才仅仅念了一段就有回应,莫不是自家功力又有增长?
只是那修士侧耳一听神君言语,神色顿时一改。他眼睁睁看着天上阴云散去,好个艳阳高照!他却不死心地继续持剑说道起来。
陆涵见了这般情景不由一晒,懒得再去管他。原来这位道人祈雨对象恰是陆涵,陆涵好歹也是精通水法修士出生,刚刚听了开场就知道了是有人在凡间告雨。
陆涵掌握三县之地降水分度,便自寻思:这雨怕是下不得,今年庆县雨水本就不足,若是到了芒种雨水不够,年末就是一场荒难。
陆涵本着几分香火情分,好生回应道:“雨水多寡,皆乃定数,涉及苍生,不可轻改。”
奈何凡间那位修士,尚不死心,一遍不成,再复一次,再复不成,又说一回,最后念的口干舌焦,嘴唇发焦,天上却连半分云彩也不曾多出。
旁人见这作法最开始还有几分景象,到了后来,确是越看越生得没趣。别说众人眼里渐渐带上轻蔑之色,就是小儿也跟着嬉笑起来。
偏偏这时还有好一番的火上浇油,只听人群里有人嗤笑道:“啧,好个装神弄鬼的道人。我先前看见他叫那童子收了金银,这时乞了半天雨,却叫越发热了,只怕不是个光棍,就是个妖道。
修士听了心里一惊,连忙看向抬下童子,却见童子面红耳赤,抬不起头来,心里咯噔一声,暗道“坏了”。
见了一大一小这般模样,人群里面嘲笑之声愈盛,更有人叫喊着要把两人扭送官府,销去道碟。
那修士心里叹道:童儿啊童儿,你今日害惨我也!
继而他也埋怨起了不降雨的雨师:你们这些神灵啊,不见人间悲苦,整天高高在上讲什么“天数定数”,真实罔为天神!
想到此处,那修士寻思:罢了,与其乞求他们,还不若靠我自己。我记得十里外有条河流,虽然天气干旱,却也存了些河水,不如我以手段搬运过来,先解了这燃眉之急。
修士拿下注意,不顾下面吵闹,面色一凝,左指收拢,右掌弯曲,捏出法诀,将那周围河水引到天上。
那修士不懂法门,功力又不济,引来的河水往他身上重重一压,只压得这人身子佝偻半截。
这人堪堪在五十丈高处托住河水,涨得满脸通红,心跳如雷。这人想到:如此高度,想来这些凡人也看不出什么。
于是心下一宽,法力一撤,瓢泼大雨倾盆而下。
台下凡人前一呼吸还在拥向台前,要把这个光棍扭送官府,下一刻就见天空黑沉,大雨滂沱,砸得众人鼻青脸肿。
只是不过十个呼吸,这场“大雨”了无踪迹,只有原地一片泥泽。
天界上,陆涵没由来一阵心惶,转头见雨水标度突然发生变化,说不得连忙往那凡间一看。
饶是陆涵数百年炼就的涵养,也是一股火气上窜:这是哪家的道人?真是岂有此理!
陆涵见那道人被惶恐人群簇拥着,洋洋洒洒,春风得意,不住转头对旁人说道:“小术,小术而已。待我回复法力就再帮你们作法一次。”
陆涵眼皮猛地一跳,你还想再这么来一次!
天见可怜陆涵恰好盯在这里,不然不知得叫这人闹出什么乱子。
陆涵隔着雨井伸指一点,直接禁锢那道人搬运山河的法力。
这个修士从未被人这般奉承,只觉得脚跟都是飘飘然然的。过了好一会儿发觉自己没了法力,这就好比到了三九天一盆冷水自天灵泼下,淋得透心凉,骇得魂魄没。
且不提这道人如何。陆涵寻思:今年三县之地怕是缺点雨水来。九州之内每州的雨水皆有定数,但同州之内却没管的这般死板,我不妨去雨师殿寻神官问问,或许梁洲哪位雨师能匀点雨水出来。
这般作想,陆涵望了一眼三县,发觉无人准备祈雨、作法以后这才放心前往雨师殿。
没到雨师殿门口,陆涵就见到岭南雨师匆匆忙忙赶来。
岭南雨师倒是停下来打个招呼:“你今天怎么到雨师殿来了?”
陆涵叹道:“有个不懂规矩的修士在凡间唤雨。你又怎么回事?”
岭南雨师苦笑一声:“不要提了,也不知是哪里蹦出来的水兽。把今年雨水全拖了下来,险些涝了城池,晚些时候恐怕又得大旱。”
两人面面相觑,良久说不出话来。结伴来到雨师后殿,只见后殿仍是三面墙上放满卷轴,墙角香炉,白烟渺渺,却不见了雨师神官踪影。
两人等了会儿,见到三丘雨师进到殿里。这位雨师生得雁颌虎头,端正英武。他也管辖着梁洲境内的降雨。
三丘雨师见了两人,说道:“两位可是有事寻雨师神官?可是辖境出了什么问题?”
陆涵叹道:“不错,正是如此。不知神官现在在哪?”
三丘雨师答道:“适才我在门前碰到了壁宿星主,他看到雨师神官才进了星斗楼,短则十日,长则二十日才能回来。”
天上一日,地上一年,等到雨师神官回来了,凡间便是二十载过去了。
三丘雨师忽然劝告:“梁洲近年怕有干旱,你们收拢水汽,匀分雨水就是尽了因有之职,切莫因为一时不忍挪动九州雨水。九州水路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哪地多下了雨,定有其他少了水,适时九州大乱,只会波及更多生灵。”
三丘雨师之言多是对着陆涵说的,只怕陆涵一个道心不稳,胡乱填补雨水,召来弥天祸患。
陆涵知他好意,答道:“你们无需多虑,这点观念我是有的。”
此时多等无意,众人索性各自回到府上思索弥补缺漏,规划降雨之事。这次乘着兴致想着讨点雨水而来,心思沉重而归,不免叫人心里无味。
陆涵心里却有别的念头:算算时日梁洲那场火难也不远了,原本天机说是拜火教引发得火难;如今拜火教已无,梁洲将有大旱,或是修士失了心疯唤雨,或是妖兽干涉一地降水,看着三丘雨师模样怕是辖地也发生了什么灾祸这才来寻的雨师神官。若是真如我所想,此事恐怕难得善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