赴任以前,陆涵先同岭南雨师拜会渝江水神。渝江乃是梁洲南部唯一一条大江,陆涵今后免不了要同渝江水神打交道,所以不妨先把把礼数做足。
与他同行的岭南雨师眼眶细长,畜着三尺美髯,他管辖商岭以南渝江以北之地的降雨,陆涵负责三县之地过往都是他在兼而代为打理。
岭南雨师正同陆涵分说雨师事项,陆涵遥遥看见两根石柱巍峨屹立,蔚为壮观。柱面浮刻包括苍天流云、日月星辰、飞鸟走兽在内共计三十三重景致,以代表世间万象。这两支石柱正是天界北方天门。
却说天界东南西北四方天门,南方天门是正门,唯有大宴、大集、岀师等等大事才会从南门出入。东方天门也唤作鬼门,专为鬼神之属所设,倒是西北两道天门没有什么特别忌讳。
走到天门下方,两名金甲神将拦住两人去路,这些金甲神人也唤作四方镇守,隶属刑礼,因为穿着特异,十分容易辨认。
寻常天人要出天门,必须先到刑礼备案,刑礼再将名录传给天门处的四方镇守,核对无误,才准放行出去,且无特殊事宜来回不得超出半日。因为流程麻烦,加之雨师行雨并不要求亲身到场,所以雨师虽然每隔允许一甲子可以下凡一趟,但实际雨师下凡的频率反而没有那么高。
出了天门以后,眼前情景一变,只见云海飘渺,九州在望。繁华京都,黄尘滚滚;浩瀚陆地,亦如烟尘。四海之水,仿若杯中之酒。
一团水雾忽然挡住陆涵视线,原来是岭南雨师施展了腾云法术。
岭南雨师这道水云一日可行七千二百里,因为出了天门时间就按凡间来算,所以时间倒也不紧,无需全力赶路。陆涵作法摄来一团雨雾,捏做一方云桌,两只雾凳,又扯了乌云盘作黑棋,白云捏做白子,两人便在云上手谈,聊做打发光阴。
陆涵先胜了一局,又输了一局,最后和了一局。岭南雨师一推棋盘,问道:“浩淼兄不知道在凡间还有没有什么亲友,到时不妨去看看。”
陆涵摇头说道:“我在凡间时父母就已作古。还有一位师兄虽然也是修行中人,如今却不方便见面。”
岭南雨师略感惋惜,便不提及,只说:“我们在下一局。你不许再让我子。”
渝江发自天山,汇入乌江,最后到南方入海。渝江八百里水段,两岸地势奇诡,怪石嶙峋,江水湍急,水路复杂。岭南雨师驱散了空中行云后,两人将身上神服唤作了寻常服装,混入游赏风景的凡人群里。
岭南雨师奇道:“我记得上次来渝江,行走百里见不到半个行人,怎么不到百年变得这边热闹了?”
陆涵笑道:“人间之事变化可比天界快得多了。十年时间平地便能建城一道城池,何况百年?多了些人也并不稀奇。”
两人避开游赏友人,来到一处偏僻地方,就见江水蒸腾,水气翻涌,两条江鱼跃出水面落到岸上化作了男女童子,纳头拜道:“娘娘有请二位神君。”
两人对视一眼,微微颌首,随两条鱼妖走入江中。雨师印原本就是水法大神通,何况陆涵尚未飞升时就擅长水法,在江中也算如鱼得水。
渝江表面河流湍急,水势险恶,下潜数十丈后江水却平静下来,水质也由混浊赤黄变得清澈透明。水地由碧绿明珠铺出一条小道,道路两侧漂浮着发着荧光的水草、鱼虾。
陆涵两人都是目力极好,远远就看到了金碧辉煌的水神宫。只见水府里面光亮煌煌,诸多水族,往来穿梭,热闹非凡。
水宫正门“干支渝水神宫”的封神赦文下面,一位雍容妇人领着身后渝江众水族出来迎接。看那妇人:头戴翡翠金步摇,身着飞花蝴蝶裙,腰系淡紫瑞凤带,外罩深黄山河袍,云鬓花颜,杏眼桃腮,美艳有桃李之颜,慈悲观世音之态。
等到两人走近,妇人做了个万福,对两人道:“两位神君请到宫中就坐。”
两人随她进了宫殿,宫殿四周镶嵌着青蒙蒙夜明蚌珠,沉香水木雕制成了桌椅几案,几案上面摆着凡间的青花高颈瓶。虽无天界繁华,却也十分典雅。
渝水宫主没住主位,却等陆涵和岭南雨师落座以后在侧边位置坐下了。蚌女奉上茶水。
渝水宫主落落大方笑道:“妾身宫中布置可比不上天界,叫这位雨师大人见笑了。”
陆涵忙道“哪里”。要知道这位渝水宫主虽然不是正统天神,但也不是河婆土地之流可以比及。雨师在辖境里降的雨水又不是凭空来的,多半得到旁边大江大海里引取。若是当地水神撕破脸面不配合,对于雨师就是实打实的麻烦。
岭南雨师说道:“渝水娘娘,今日来主要还是我这位同僚以后接手梁洲降雨,希望娘娘多多拂照。”
渝水宫主冲着两人嫣然一笑:“妾身哪有能耐拂照诸位?雨师大人要来取水,妾身还能不许不成?总不能怕把渝江抽干了吧?”
岭南水师客气说道:“就怕贸然行事唐突到了娘娘。”
陆涵见两人是旧时,两人叙话时,只是偶尔分说一二。大多时候只在旁边喝茶,茶水色泽清澈,滋味清甜,虽然不及天界但也颇为不俗。
三人叙了一阵,又见宫主座下蚌女呈上美酒佳肴,岭南雨师对陆涵笑道:“我们天界虽然不禁饮食,但在平日也极少能碰到天界宴会。所以每逢休假,我便厚着面皮到娘娘这蹭些酒食。”
陆涵虽然奈得住清修,但也承认世间繁华的好。天界上面若是呆得久了免不得乏味寂寞,这时便得寻来一些消遣。
渝水宫主作为主人当先起座饮酒,见她双颊飞红,更添娇色,笑道:“神君和我客气什么?妾身飞升不了天界,难道连桌宴席也摆不得吗?”
陆涵见这水宫里面水族众多,既万分的华贵,也百般的繁盛,说道:“娘娘坐镇渝水,又有诸水族作陪,天界未必有这般热闹。”
渝水宫主闻言摇头说道:“神君这是看到了我们香火神灵的风光,没看到我们这些香火神灵的苦楚。”
渝水宫主叹道:“别看我们也跟天神一般号称不死不灭,但若是河道改变,或者神庙禁绝,我们也只能等死。我们外表性格同样也为众生影响。你问岭南,八百年前,我不可不生的这般模样,只是建了渝水神庙后,众人想着渝水水神该是这般模样,我才向这般模样长的。”
渝水宫主幽幽一叹:“除此以外我们也被自身神域所困,哪里比得上天人恣意自由?你们说你们天人犯了错处会被刑天惩罚,轻则折损功力,重则贬谪凡人,我们若是做了不符与众生心愿之事,立刻就是金身碎裂,身消道死。哪怕还有机会重生,谁知道诞生的是我还是另一个‘渝水娘娘’?”
陆涵对这香火神灵的限制有所听闻,但是终归比不上渝水宫主亲口陈述。陆涵心里感慨,席上又是罚酒又是赔罪。
岭南水神也醉意朦胧地说:“好不容易下凡一趟,谈什么这般扫兴的事?喝酒,喝酒。”
渝水宫主掩嘴娇笑一声,对那岭南水神连连劝酒。水宫里的酒水自然也非同寻常,否则便是凡界拿江湖装的烈酒也灌不醉天人。
眼见岭南水神噗通一声倒在桌上,带到了旁边的白玉酒盏。渝水娘娘也是步摇歪斜,眼神迷笼,她一挥手,两位娇美蚌女将岭南水神扶入厢房。
陆涵较有节制,并不十分的醉。眼见岭南水神被带离宴席以后,渝水宫主转头望向陆涵。
只见渝水宫主眼神清明,神情似笑非笑,哪里半分醉意在,她道:“恭喜浩淼道人飞升天界啊。三十年前你在我头顶挖掘河道,我听闻你飞升了,本以后今后终于不用跟你这祸害打交道,没想到你竟然成了渝江旁边的雨师。”
陆涵姑且当做没有听出渝水宫主话里咬牙切齿的味道,幽幽地说:“娘娘莫非还在因为运河的事怪我?据我所知,运河掘通以来娘娘下辖至少多了十数为河伯,这对娘娘来说难道不是一件好事?”
渝水宫主盯着陆涵看了一会儿,笑靥如花说道:“怪你倒也不见得,顶多就是咽不下你拿王朝旨意压我,还改了我神像的那口气。你倒是一如既往的奸滑,你今天若不是拉着岭南神君同来,我定要给你几分脸色看看。但是现在你是雨师,我是水神,过去的恩怨就算过去了吧。”
陆涵松了口气,答道:“娘娘能这样想,我自然没有异议。”
渝水宫主嗤笑一声:“算了吧,谁知道你这心黑手狠的家伙表面上说没有异议,心里又在想着什么弯弯道道。”
不给陆涵大呼委屈的机会,渝水宫主正色问道:“梁洲地底到底有什么东西?”
渝水宫主说道:“最近几年,我偶尔会感到心神不宁,一位擅长推演的朋友替我算了一卦,得来了一个火字。最近百年,梁洲和火有关的事就有你堂堂炼神真人不要身段覆灭梁洲的拜火教,你又花言巧语把梁洲郡守糊弄得找不着北替你修建运河,别告诉本宫这也是你一时兴起。”
陆涵摸摸下巴,只能承认:“倒还真不是一时兴起。你说的不错,梁洲不久以后确实有场与火有关的劫难。至于我的所作所为,也确实是想消弭这场祸患。”
两人一番密谈。
次日岭南雨师醒来,又是一副宾主尽欢,其乐融和的自然景象。倒是陆涵见到这位雨师,若有所思,要知道这位岭南雨师好天人之身,纵然渝水宫主酒浆掺了天界仙酿,也不该是这般容易醉倒的。
之后渝水宫主继续摆了十日宴席,山珍海味,琼浆玉露,取之不尽,应接不暇。宴请过后岭南雨师继续留在水宫玩乐,陆涵重新游赏了八百里渝江风光以后,又往该他管辖的三县之地走了一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