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子年前。景州海口。
星辰失色,日月无光,阴云翻滚,怒浪滔滔。惊起的数十丈巨浪间俶尔伸出一只漆黑蛟爪,继而水墙哗然拍下,浊浪当中,若约可见几星幽黑鳞片。
方圆十里,已然淹没成了一片大泽。
一排浪头打过,浑黄水域当中露出一对马车大小的猩红眼瞳,死死盯住站在十方天水大阵中,正堵住淮河入海水口的陆涵。
陆涵与那蛟瞳对视,从容不迫打个稽首:“蛟道友,陆某有礼了。”
“轰隆”一声,黑云当中响起闷雷,震得叫人气血翻滚,心惊胆寒,震死淮河水族无数。
陆涵毕竟不是常人,一面调理翻涌气血,一面还能笑着说道:“看样子道友的天劫离得不远了吧。不知道友你篡改水道,泛滥洪灾,为祸苍生的时候,有没有想到过今日的情景呢?你这些年先后打通了五湖和云梦水路,又让上河绝堤改道三十余次,如今上河入淮再入东海,你莫不是想建立一套九州水路网系图来,成为四海之外的第五位龙王,九州水路共主不成?”
猩红蛟目里猛地闪过一丝忌惮和杀意。
陆涵笑吟吟道:“道友莫非还觉得自己做得很隐秘?那次太湖大水,你毁去碧水娘娘金身收拢香火,炼制神道金身,我就有所猜测,道友莫非如今还以为毁了你蛟珠是圆枢道人?”
陆涵引得了那黑蛟注意,却也知那黑蛟终究兽性未褪干净,吃不得过分刺激,所以话题一转:“其实蛟道友所图之远,气魄之大,我向来是深表佩服的。我虽自然命不凡,但是终日算计得还是些蝇头小事。今日我拦住了你化龙道路,实非我之本愿,只是形势所迫,却又不得不为之啊。”
陆涵在这长吁短叹,黑蛟确是越发焦促不安起来。头顶黑云滚滚,电闪雷鸣,若是不能入海化龙,任凭陆涵说得天花乱坠,也免不得一个死字。这时别说拦在前面的是陆涵,就算勾陈天帝亲临也说不得一个闯字!
陆涵见那天劫迟迟没有落下,这戏又实在做不下去,索性收了悲春伤秋的神色,说道:“清古陆浩淼,请蛟道友入阵!”
陆涵话音刚落,黑蛟携着一股浑黄浊水充入法阵。便如那决堤的河水灌入城池,汪洋恣肆,势不可挡。陆涵神情澹然,隐入阵中,发动三光神水,冲那恶蛟当头涮下。
所谓三光神水,自然也有来头,传言神水是天界之水落到凡间而成,无物不化,无所不融。陆涵早就知晓这恶蛟恐吓渔民,收敛香火,练成了神道金身,万法不侵,不过陆涵既然敢来堵路,如何不会准备万全?只见神水一粘,黑蛟立刻鳞片倒翻,血肉模糊。
黑蛟不识阵法,金身又不作效,只能生生挨着神水洗涤,在阵法里乱窜。一时之间,水光乱渐,浊浪排空,神光四射,黑水翻腾。明亮璀璨的,是三光神水,左冲右撞的,是渡劫黑蛟。方圆十里,水波泛滥,一片汪洋,若非陆涵早有布置,不知道得冲垮多水房屋,卷走多少活人牲畜。
三光神水破得黑蛟金身,却坏不得黑蛟根基,陆涵看似泰然,实则暗暗心焦,若是叫那黑蛟冲破阵法,入了海口,腾飞化龙,便是雷劫也奈它不得,倒是陆涵说不得就多出一个少说是天龙道果的大敌。却不知那头顶天劫为何迟迟不降下来。
那天劫终于晓得了陆涵焦虑,一道紫色雷电照亮长空,划破天幕,照得天地河泽,一片灼眼明亮。那雷霆不偏不倚落在黑蛟身上,却没损坏旁边的阵法分毫。
黑蛟蓦然抬颌,却见道道霹雳毫不与人喘息之机劈落下来。又闻远处河流上游传来隆隆闷响,不是雷击声音,却更来得惊心动魄。
只见天摇地动,乱石滑坡,山岳崩毁,河流易道。无尽泥沙巨木填埋了河道,截断了上游水源。
陆涵先是心惊,随即也松了口气:难怪怎么天劫降临如此之慢,原来是天地二劫齐至。如今河道断绝,黑蛟功力便同无根之水一般,化龙的希望算是彻底没了。
某种程度上,也算这蛟龙自作自受,若非它改动水路,坏了地脉根基,想要填埋河道也没这么容易。
陆涵心道:罢了,既然天劫地劫齐至,陆某便凑齐了这个人劫,除了这孽障!
天地二劫降临以后,陆涵天人交感,隐隐算到他是这黑蛟化龙的人劫。如今黑蛟化龙之机虽然毁去,但让它遁入海口却还有一线生机。陆涵自然不会将这个祸患放走,毕竟阻道之仇可是比道侣之亲还要紧密的因果,若是叫它逃得性命,改日跑来祸害陆涵渡劫,这个乐子可就大了。
说来常人渡劫,天地人三劫,或渡其一,或渡其二,天晓得这黑蛟到底做了什么,引得三劫齐发。
只见天上雷电砸落阵法当中,河道斩断对化龙中的黑蛟而言本来就不异于腰斩之痛,上为苍天不融,下被大地所恶,成道更是无望,黑蛟带着无穷无尽般的愤懑不甘,气息湮没在化龙之劫当中。
黑蛟死去,墨云散去,只见天空明净,水面浑黄。陆涵收了神通,看那阵中的巨大蛟尸,一来叹惋这黑蛟图谋远大,却断了道途,身消道死,二来也是有感天地之威,引以为戒。
陆涵调息片刻,却没收起阵盘,任由阵盘吸收阵内黑蛟被天劫击碎的元神碎片。过后或能借此机会蕴养出阵灵来。
水泽之上飞来一位白发修士。那人先远远看到蛟龙尸骸,又见到陆涵无损,放下心来,恭贺道:“恭喜师弟了却成道因果,飞升在望。”
陆涵睁开眼睛,笑道:“若非师兄舍得借来道场,我也拦不下这为非作歹的孽障,如今除了此蛟,终归算是为了苍生谋一福祉。”
陆涵收了蛟骸、法阵。刚刚触到阵法,一阵大不甘之意便从阵盘上面传来。
这股情绪如何来的也有个说法。须知无论什么生灵皆有魂魄,魂魄又分作里层真灵和外层魂衣。真灵是轮回转世的跟脚,黄泉地府的凭证,如果敢截留真灵,就要小心后土娘娘找你秋后算账。能飞升的飞升时候清点,不能飞升的死后更是撞上了正主。陆涵自然不会冒那大不讳,他搜罗的也只是黑蛟破碎的魂衣。魂衣承载着生平记忆,七情六欲,左右到了地府也要洗去的,所以幽冥鬼神对修士剥离魂衣的举动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陆涵感到阵盘里的强烈情绪,失笑道:“这孽障还不死心。”
陆涵投入心神往阵盘里一看。谁知这一看,看出了天大的祸端。可怜陆涵堂堂炼神真人,离那飞升也只差临门一脚,差点落得个道心破碎的下场。
陆涵思及当时是如何个失魂落魄,不由一叹。那黑龙早年得到天道至宝眷顾,看到了千年以后,天界经历了三次大劫的凋敝情景,人间七场灾难或是受到天界大劫的影响,或是因为发于人间但是影响天界,至于三劫七难以后更有那天机不显的三界无量劫。
陆涵浑浑噩噩便想:纵然飞升天界又能如何?且不说三劫七难后的无边无量劫,就说这三劫七难,天尊都难独善其身,何况一小小的飞升天人!与其飞升天界,庸庸碌碌死在劫难里面,还不如在世俗糊涂度日,醉生梦死,熬到劫难来了糊里糊涂送掉性命。
不过若是陆涵一直都是这般想法,那么本卷就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大衍五十,遁去其一,那蛟龙有机会得到天道至宝,看到未来三劫七难,未尝不是一线生机。如今那蛟龙身死道消,天机又为陆涵窥得,未尝不又是天道一丝变数。
于其公,陆涵生于三界之内,天地于他便如父母一般有生养之德,于其私,陆涵修成天人,寿元无尽,蝼蚁尚且求生,陆涵自然也不希望死在劫难之中,故而陆涵便生出了谋划:推动玄黄历劫!
在陆涵的考量里,首先,天界还是要飞升的,三劫七难在哪逃不过,等到劫难来临,天人下凡渡劫,人间天界都是一样危险。
其次,飞升时间应该适当延后,因为七难发生地点都在凡间,三劫除了第一劫都与凡间脱不开关系。陆涵想插手七难必须在凡间有所布置,假使太早入了天界再想插手凡间就是千难万难。
其三,飞升到哪个部门非常重要,其中刑天最佳,雨部次之,刑天司执掌天罚,还是勾陈天帝嫡系,但是刑天门槛太高可行度不足。相反司天雨部,一来,陆涵五行命格就是水属,同他十分契合;二来,因为天界力量没被削弱相对容易度过第一难和第二难都跟雨部有关,所以雨部非常适合作为陆涵推动玄黄历劫的突破口;三来,陆涵眼前就是加入雨部的机缘。
说来黑蛟为了化龙,篡改水道,必然会引发天地灾劫,所以梳理水道定能获得功德。至于掌管天下众水的有龙宫、雨部、河流的水神三者,水神理论上说归属勾陈天帝管辖,通过香火原力塑造金身长生不灭,论地位却不及天神,可见陆涵只要正常飞升绝对不可能被划入水神。陆涵身为人族,被记入龙宫可能极小。为了坐实雨师功德,陆涵还将那罪魁祸首蛟道人的骸骨炼制成一件镇水法宝,镇压一洲水运。这样龙宫哪怕是为了自家面皮,也不会将陆涵划入龙宫行列。
陆涵如今也算是进入了劫难中心,想到今后谋划,免不得有兵行险招的时候。陆涵寻思自己的种种算计,成了,倒一切好说,成不了,自己大概就跟那以身犯险,身死道消的蛟道人落得一般下场。
事已至此,陆涵心底还是忍不住一声嗟叹。
或许有人会问,陆涵为何不把大劫将至的消息大肆散播出去呢?原因十分简单,位低言卑而已。陆涵一个刚刚飞升的小小雨师,再怎么歇斯底里,大喊劫难将至,恐怕也是嗤笑的居多,相信的少之又少,起不到扭转局面的作用。
有人或许又问,若是传到四方天帝这样的高人耳中或者直接禀报他们,以他们的神通广大,岂不是比陆涵孤身一人谋划好上很多?但凡劫难来临,就像置身棋局、泥沼、海水当中。古往今来的大能个个神机妙算,为什么还会陨落在劫难里面?无它,劫难来临之时会燥火灼心,杂念横生,性情大变,道心蒙尘,身在劫中而不自知,直到身消道死才蓦然省悟“吾入劫矣!”简而言之,就是大能入劫时,旁人根本唤之不醒,搞不好对方还因性情大变,顺手把劝说的人给灭了。
据陆涵所知,第一道天界大劫就牵扯了到几位天帝,陆涵甚至怀疑包括最善演算的紫微天帝在内现在都处在一种“入劫”状态。当然假使陆涵猜错了,天尊并未“入劫”,那么他们恐怕无需陆涵提醒就已有所感应,甚至早已筹备渡劫,即使不告知也无伤大雅。
其实玄黄劫难说道底就是末劫将至,天界三劫也好,人间七难也罢,每历经一劫就要削去三界一分气运。所以每平安度过一劫就是为最后面临最终劫难节省了一番气力。陆涵之作为,大致如此。
转眼之间,十日过去,放在人间便是足足度过十年光阴,陆涵离开雨师府,便到南方赴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