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上清微天,充盈天地至清之气而无浊气交感,故而气象不生,生灵不存,空冥无物,寂寥清冷,常关押天界待罪之神。
刑天神将来到万般皆无天外天上,声音宛如霹雳炸响:“陆浩淼可在?”
过了些许时候,一名素衣散发,身带锢元金锁的天神缓缓走来,神色平和说道:“我便是陆浩淼。如今法力不在,让神君久等了。”
刑天神将在这天界任职久矣,什么离经叛道的罪人、穷凶极恶的凶徒不曾见过?纵然这人行为谈吐从容,也绷着面皮说:“不敢,你同我往刑天走上一遭吧。”
那人点头微微笑道:“劳烦了。”
神将羁押着陆涵走下天阶。太上清微天几近位于天界之穹顶,需得分别经过天象诞生的禹余天,天河倒倾的大赤天,悬挂众星的玉隆天,高举大日的常融天,容纳月宫的覆奕天,才能到达刑天所在。
陆涵首先看到刑天大殿七层金顶,初时只见光明曈昽,若明若暗,闪烁不定;渐而生出万丈光芒,煌煌奕奕,不可久视。陆涵又向寻常天人居住之地望去,却只见一片飘渺浮云,万千变幻。
那日陆涵只来得及托付雨师职权便被羁押到了清微天上,也不知雨部如今又是如何的模样。
等到了刑天殿之前,神将便解开陆涵身上的禁元金锁,引着陆涵踏入刑天殿里。
陆涵暗暗打量刑天殿内两旁神灵:其中陌生天神居多;雨部神官站在大殿右侧拧着眉头;身披荡魔法袍的雷部元君边上站着位清俊少年模样的惊蛰神君;大殿下首两名神人身畔阴风惨惨,鬼气森森,竟然是两位幽冥鬼神。从众人表情均看不出甚么祸福凶吉来。
陆涵目光皆是触之即过,好不叫人生出甚么察觉。待他视线转至殿首,只见紫虚极光笼着一位端坐神人。那神人身上披着件五色麒麟锦袍,面容却叫人看不清晰,腰间明霞锦缎衬着一枚古拙敕令。
陆涵见这敕令神光晦涩,造型古朴,恍若有金戈刀柄之相,微微一惊,大抵猜到了这位身份。此人当是刑天之主丹元正灵天君。有人认为其乃勾陈天帝化身之一,也传言说这位天君乃是勾陈天帝感悟天理之际,先天元气受到大道感化化生而成,二者关系类若父子。
陆涵猜到这位天君身份以后连忙低头,饶是如此感到一道威严目光落下。
此时一位刑天神人声音洪亮念道:“雨部雨师陆浩淼,于玄黄三万一千零四年飞升天界,位列神籍,领任白、溪、庆三县之地雨师职责,封号坎玖雨师……”
“玄黄三万一千零六十五年,坎玖雨师擅自调用玄水神云引水,共计十九丈三尺,当治盗取天水,扰乱水路之罪。”
“降水十日,坎玖雨师又同渝江水神生出嫌隙,打坏渝江水神水神金身,导致渝江水道混浊,水府动摇,生灵惶恐,祸及下游,当治残害同僚,荼毒生灵之罪。”
“梁洲火起,坎玖雨师损毁梁洲地脉,以致梁洲陆地震动,山河改易,地脉散乱,余祸百年,当治为恶天地,损及无辜之罪。”
“火熄以后,坎玖雨师妄自调用梁洲天水,又当治罔顾天规,越俎代庖之罪。”
“为人之时,更易水路,乃不轨之罪;损伤地脉,截取元气,乃业孽之罪;联络凡人,暗中勾连,乃沟通之罪;身为天神,自盗天水,乃无德之罪……”
“故而其犯大罪者四,小罪十九,总计二十三道罪名,今日刑天执法,以儆效尤。”
除此以外又有刑天神人呈上《纣绝阴天宫证言》、《渝江水神陈罪上天界书》、《正源天官嶂山问审》、《司天地动部堪舆地脉图》等等,种种案证。
正灵天君语气间听不出喜怒:“你可还有什么要分辩的?”
陆涵闻言拜道:“在下斗胆,望天君容我说明缘委。”
正灵天君淡淡说道:“可。”
于是陆涵再拜,然后起身说道:“在下飞升之后曾经拜访渝江水神,与酒宴后发现水神面露忧色。于是在下接连追问,这才知她感到一场同火相关劫难。在下身在凡间曾于梁洲治理水路,于是同渝江水神商讨了几条对策,承诺若是火难来临必然前来相助。前些时日,因梁洲上空升起赤云,在下便依诺言前往探查,不想随后发觉这场火难非同寻常,不得不有后来举动。”
陆涵便将来到人间诸事娓娓道来。说到大火不能为雨水所止,众神人纷纷皱起眉头,暗暗思量;谈到火难焚烧进了地上神灵神域,殿前首神人或有所知,不言不语,至于并不知晓的神人则左顾右盼,见到无人反驳以后起了微微骚动;说起渝水娘娘几乎散去金身镇压火难,几位神人对望一眼,微微点头;陆涵刚刚讲到折断地脉以后,诞生出夹着众生怨魂的烈火魔头,站在左手一名身披火甲神女问道:
“既然这场火难如此凶恶,尔为何不上报本部神官?纵然尔为镇压梁洲火难脱不开身,也应通过秘法告知本部神官才是。”
陆涵尚未开口,雨部神官便说:“此事怪不得他。当时吾在星斗楼内,雨部天水神图则在司天殿内禁封。”
雨部神官出列,冲着殿首说道:“看来这场火难当中不才亦有罪责,故向天君领罚。”
正灵天君说道:“尔等神官同诸天星君皆商议星斗移位天象异变诸事,如何能算有罪?此事不过天数尔。”
神女亦不再言语。
上首又有人说道:“梁洲一事的确不乏未预料之变化,只是坎玖雨师早年截取地脉一事,一句‘机缘巧合’岂能带过?”
陆涵稍微一顿,随即平静回答:“此事并非机缘巧合。”
顶着众神人猜忌打量,陆涵侃侃而谈:“当初在下在梁洲之地凿开潛、济、湧三条水路干流,又引渝江之水,是为了渡天人之劫失败所做准备,至于截取地脉精气亦然。在下当初十分侥幸倒也渡劫成功,但是假使不幸失败,在下也得找一条出路,比之魂飞魄散道专修地上神灵香火愿力之路。”
陆涵话音刚落,就闻一位紫襦神女轻声细语说道:“坎玖雨师之言不虚矣。开凿水路乃是为了汲取梁洲水运,熔炼地脉则是为了聚拢梁洲地气,若是坎玖雨师留在人间,如今梁洲恐怕已经多出一位山河共主了吧。然以凡人之魂承载众生香火愿力,雨师难道不惧为众生同化吗?”
陆涵坦然说道:“修士渡劫,九死一生。纵然为众生同化也多少能保留部分记忆,总好过魂飞魄散。”
陆涵坦荡得令众人无言以对,顶多日后提到这位坎玖雨师之时,讥刺一句此人甚是贪生怕死。
神女意味深长看了陆涵一眼,不过没有更进一步拆台。
陆涵又对天君说道:“除此以外,在下曾于三河之地修建过神庙,天君遣人一查就知。”
天君身边顿时有刑天神人探查此事,刑天神人自然不会亲自下凡找寻,而是问明方位以后施展“太虚无极”一类神通将凡间景象倒影出来。
三方神庙两方皆已毁于梁洲大变,但施以宙光回溯法术仍焕然可见。
正灵天君望向陆涵:“截取地脉之事姑且放在一边,想来调用天水之事尔也准备好了说辞。”
陆涵厚着面皮说道:“天君明鉴,在下并未挪用天水,梁洲十年以来降雨并未超出标量。”
雨部神官接口说道:“……不错。只要不到水不落地,就不计入雨部天水堪舆图里。想是记录神君见玄水神云妄断了。”
若说前面那是口若悬河的辩解,这时便有几分钻漏洞的无赖了。
正灵天君既不恼怒也不欣喜,问道:“尔还有什么要申辩的吗?”
陆涵答道:“并无。请神君定夺。”
神君微微颔首,一指封住陆涵眼耳口鼻身意六识。
陆涵刚被封住意识就有神人说道:“此人作法太过莽撞,不可取也。若是人人如他这般专断蛮横,天地之间岂不是乱了套?应该重罚,以儆效尤!”
又有神女微微戚眉,轻柔说道:“只是这火来得不凡,竟连神灵之香火神域也能为烧灼。吾倒觉得这雨师处理得十分果决。”
同样有人评判:“这场火难卷入幽冥神域定是大祸,吾拟这位雨师不但无罪反而有功。”
这时一名沉默不语刑天神人说道:“诸位不如听吾一言再论断其功过。前些日子,就在这位雨师辖境曾出了件事情,有位道人察觉天地干旱祈雨不成,擅自以法术缓解旱情,以致梁洲三县遭逢三年灾害。吾等以为这位道人有逆乱天理之罪,应该绝其道途,赎其罪孽,待得罪孽还清三世不可转生为人。尔等觉得这位雨师比之道人如何?”
一时之间支持无罪神灵安静下来。雨师、道人皆因好意酿造了祸患,既然道人当罚,雨师于情于理如何该赏?
就在四下寂静,无人分辩之时,一个清朗少年声音忽然响起来:“白寅神君此言,混淆矣。”
惊蛰神君不给那人争辩机会:“依吾所见,道人祈雨,所为颜面,雨师所为,乃为苍生;道人坏天条而不自知,雨师明知将遭受刑罚而毅然为之,敢问如何能够同一而论?怕是因果颠倒,混淆是非尔。”
惊蛰神君洋洋洒洒说道:“道人解除半月之灾以致三年干旱,尔又如何得知假如梁洲大火不灭,卷入幽冥,便不会造成远胜梁洲地脉改易引发之灾难?神君以为如何?”
惊蛰神君笑吟吟看着白寅神君,白寅被这位说得落不下台面,正要出口反驳,忽闻正灵天君开口:“题外之话,尔等毋须多言。”
他一开口,满座无言。须知无论众人如何争论最后下定论的皆是这位正灵天君。
正灵天君说道:“梁洲一事,坎玖雨师阻止火难,有功;毁坏地脉,有过。功过各抵八分,故记小功,罚俸五百日,此外需得协助水神梳理梁洲地脉。坎玖雨师,尔可服审判?”
陆涵已被解开六识,听闻这个结局,躬身答道:“并无异议。”
罚俸五百载,不轻不重,至于梳理梁洲地脉更是应有之义。这般倒比陆涵想象中的好上许多。
等到陆涵出了刑天神殿,只见天高气爽,云开雾散,远方稀薄水雾遮不住一元山没有峰一点青苍。说来也怪,到达西方道场距离此峰当是远了,只是此时望去这座擎天之峰仍是那不进不退,不远不近。
这时两位幽冥鬼神朝陆涵走来,说道:“恭喜浩淼神君度过劫难。若非神君出手果决,此次火难只怕将会引得幽冥大乱。日后若有差遣只管到酆都寻我等。”
陆涵收回思绪说道:“不敢。只望二位告知一下我那师侄就好,免得叫他忧心。”
幽冥鬼神说道:“这是自然。待我返回幽冥立刻叫人托梦过去。”
陆涵道谢以后,问道:“不知二位接下来可还有什么安排?”
幽冥鬼神笑道:“自然是回酆都,对于我等鬼神之流天界可不比幽冥舒坦。神君,我们后会有期。”
陆涵闻言亦是笑着抱拳一拜。
随后自刑天出来众神人碰见陆涵,报以善意者居多,陆涵一一回复。
陆涵又见惊蛰神君站在虚空之台,白玉栏畔,同一白发飘飘,仙风道骨古稀老人模样神人相叙。陆涵则近前道谢。
老人模样神人看到陆涵和气一笑:“原来是坎玖神君,老翁游园仙会也同雨部送了请柬,望到时神君赏光前来。老翁便不打搅了。”
等到老者走后,惊蛰神君解释:“彭州神君有空闲便喜举办仙会,许多神人都乐意去凑个热闹。”
陆涵点了点头,回归正题:“刑天殿上,多谢神君为我出言辩驳。”
惊蛰神君支着下巴:“无需在意,反正我不说天君也不会重判你。审判以前结果就大致定下来了,一般情况最后不会偏差太多。”
惊蛰神君忽然想到什么,又说:“其实你最该感谢的是幽冥鬼君。据我所知,天君本来是判你‘有大功且有大过,功过不可相抵’,然后把你镇压到梁洲地脉之下,过几百上千年再让你做一位星主。”
饶是陆涵早有心理准备,这会也冷汗淋漓。直接镇压地脉,这也太狠一点吧。
惊蛰神君继续笑眯眯说:“幸好两位幽冥鬼君想要引渡你为幽冥鬼神,天君这才绝了拿你填地脉的心思。”
两位幽冥鬼君能来天界听审,自然携得乃是后土娘娘旨意。天君能轻飘飘放得陆涵功过相抵,想来也是卖得这位后土娘娘人情。
别了惊蛰神君,陆涵刚刚走到坎玖雨师府正门口,就见一道流光窜来,化作一只四方小印停在陆涵手上。
陆涵止步望向街上,果然见到岭南雨师神情自然走来。岭南雨师说道:“听闻你出了刑天,便琢磨着把雨师印还给你。”
陆涵笑道:“多谢。来寒舍喝杯清茶?”
岭南雨师摆头:“马上还有一场降雨。你日后行事,切记多思量,这次可真危险得很。”
陆涵正色答道:“多谢提醒,我知道了。”
等到岭南雨师离开,陆涵省量手心这方小印,皱起眉来:难道这些日子,岭南真的仅仅只以雨师印来行雨?
陆涵自雨师令摄出道青蒙蒙神光,“啪嗒”一声将之捏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