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殿四围灰蒙,殿门大敞,可以见到那形貌各异鬼神捧着黑、绿、白、红四色簿子往来进出,繁忙异常。四色簿子当中又以黑书记录罪孽,以绿簿誊写功德,以月白描绘芸芸众生,以正红记载福泽贵人。宫殿正门挂着一块色泽灰暗匾额,上书“怙照罪气宫”暗金大字。
怙照宫虽然主管得也是福源祸患,但又同星宫掌管的星相命数不同,讲究“善举有福缘,行恶得果报”。所谓“善恶”最初指得“利害天地”,即增益于天地且顺行天道为善,而损害于三界且逆天而为为恶,其于万类皆无分别,由后土娘娘亲手制定;后来又邀人间圣贤幽冥鬼神修缮,使得万族善恶皆有区分,其间又以人族道德条律最为冗杂。后人常用“大小”区别前后“善恶”。
昔年房君散人曾有幸游览地府并在《云笈七签》之内载入幽冥诸事:“自此以后,清浊不融,善恶两分,为恶必逢幽冥之难,行善不遭刑狱之苦,生灵先有天命然而亦可更改命数,此举顺应天道,善莫大焉。后土娘娘有大功德故为酆都之主。”万阴后土天帝常以幽冥女神形象显化世间,所以世人尊称祂为后土娘娘。
“咄!还不退去!”阴将忽然大声呵斥。一众枉死之鬼一听阴将声音立刻做了鸟兽散。
阴将转头对李劚玉解释:“这些阴魂为了鸡零狗碎之事怨天不公,怨地不灵,轻率结果了自家性命,却不知阴间多少幽冥之鬼欲还阳而苦不可得!一不为道德,二不为忠义,三不为贞操,不重父母体肤,故而不得往生也。这类人死后也多是欺软怕硬之徒,只敢欺负欺负新魂。”
前方传来呼斥喝骂声音,只见两名勾魂鬼差拉着黝黑锁链,提着带刺长鞭驱赶一只长发污脏,血衣斑驳的恶魂。这是缉拿得为祸凡世的凶鬼。
须知鬼物流连人间本已坏了阴间规矩,若是残害人间生灵更是罪加一等。被缉拿下凶鬼被送入纣绝阴天宫后依其罪孽多寡拿入二十四狱受刑,罪孽格外深重或是镇压泰山之下,或是去填渭河水眼,日夜承受土埋水淹风刮蚀骨之苦,经年哀嚎,警戒后人。
李劚玉见到幽冥诸般场景,一面欣喜自己尚能修行改易性命,一面惊惧自己若是不能脱离桎梏,便要继续在那众生里面挣扎沉浮。正自思量,突然一阵风烟迎面扑来。
说那风烟:飞沙走石,遮天蔽日,昏天黑地,万物无光。只呛得人、鬼嗓音干哑,两睛发花,难以视物。等到风烟过后,李劚玉却已寻不到那阴将的踪迹了。
李劚玉定眼省量着四面八方,只见乱石嶙峋,状若森林,黑烟缭绕,莽莽苍苍。前眺不见宫殿亭台,回看也无道路生气,前无古人,前无来者,妖魔相伴,险恶荒凉。
李劚玉脖颈上窜起一阵飕飕凉意,回头便对上了一对橙黄眼睛。那眼神好似十世的仇人,百世的冤家,恶狠狠瞪着李劚玉。
那对眼睛生在一只似赖皮狗,又似腌臜猫的怪物身上。那猫犬犬坐在一块峥嵘岩石顶上。李劚玉按住宝剑,作势欲砍,猫犬毛发倒立,恶吠一声猛地窜得没见踪影。
猫犬叫唤声似猫非猫,似犬非犬,叫人心底没来由升起股惊惧厌恶。
李劚玉见到猫犬逃走也没追逐,继续持剑前行。他琢磨那阵恶风或是从水上刮来,于是背着风向寻找出路。
乱石嶙峋,道路崎岖难行。过不多久,路边忽而传来清脆欢悦铃铛声音。
李劚玉皱起眉头,待要不理,却不想声音忽远忽近,倏尔一转,出现在了李劚玉前面。
只见嶙峋石林间走出一位美丽女子,身披红裳,赤裸双足,眉心点一颗丹红朱砂。李劚玉见了恍然升起缕熟悉悸动。
见那女子款款走到李劚玉身前,她的眉眼如那山水,脉脉含情,皓腕系着铃铛,铃铃作响。胸前一抹白皙,引得万般联想,红唇一点丹霞,含着三生柔情。
李劚玉只敢一阵燥火自小腹升起。忽闻李劚玉冷哼一声,宝剑把出剑鞘。其尚未出鞘一半,一道如雪剑光便从剑鞘里面冲出,锋芒毕露,气象森森,笼罩三丈冥土。
女子痴痴望着李劚玉,目中一片痴恋欣悦,好似浑然不觉周围森森然然剑光。待到察觉李劚玉面色冷漠,毫不动容,闭目流下两行无言清泪,嘴角露出一抹凄美笑容。
只见剑光一扫,女子形象崩灭。李劚玉心间升起怅然若失之感,好似寻觅了许久事物骤然磨灭,心境紊乱,生出如丝如麻杂念。
李劚玉猛地闭上眼睛,等他再睁开时已然目光清澈通明:“我心亦如明镜,一心向往大道,何须什么儿女情长增添色彩?既无而有,阻我修道,必是劫难。好个孽障!事到如今还乱我心神。”
李劚玉这席话映射到心神之中便是慧剑斩断道心上纠缠着的根根红线。只见李劚玉身后斩出一团阴黑秽气,中间嵌着那女子面容。只是此时见她面皮剥落,满脸腐肉,口吐皆是浊气恶臭,目中皆乃毒蝎细蛇。
黑烟看似因李劚玉拂拭道心散去,然而李劚玉知他日后只要动了情念,违反了今日之言,不论李劚玉身在何处,黑烟必然化作六欲魔女引诱李劚玉断绝道途。
不过李劚玉想到地府种种见闻,不由洒然一笑,若是如此他还能为情爱小道羁绊,那他真是不可造就,活该道陨了。
明晰了问道之难,李劚玉神清气爽,继续寻找出路。这回李劚玉遥遥就看到一队人马,只见:苍青甲卫,整队持戈,披甲龙马,吐气成烟。墨玉麒麟,拉着瑞气冲霄黄金撵;如花宫女,簇拥花团锦簇九方车,前有幽冥阴兵开道,气度森森,后有八方鬼神相随,威势赫赫。好不气派!好不威风!
队伍横冲直撞冲撞,见到前面有人也不避开,反是隔得远远就冲李劚玉怒喝道:“何方野鬼,竟敢冲撞帝鸿王座驾!”
李劚玉不及说话,就闻黄金撵里传来声呼喝:“且慢!”
只见车队来到李劚玉前面停下,绣着九龙赤帘被左右侍女掀开,走出一位身被五色玄光帝王来。李劚玉见他形貌顿时吃了一惊,原来这竟人生得同画像上的上古帝王无二,加上早先那句“帝鸿王”,由不得不叫人联想。
只是李劚玉仔细看了一看,忽然念头一闪:不对,有些不像。还不等他多想,李劚玉就闻周围阴冥鬼齐齐喝骂:“还不跪下!”
刀兵森森,煞气冲虚,阴兵叱咤,鬼神怒目。
这般情形之下,李劚玉拔剑出窍,百丈剑芒映得森黑阴冥骤然一亮,又像千朵万朵洁白梨花骤然盛发,接着便是开山裂石之响、剑破虚空之威,无论是黄金车撵、墨玉麒麟,还是珊瑚珠缨,翡翠仙珠通通作了粉尘。
果然是假的。李劚玉心里大定。眼见剑芒之下仪仗队伍乱做一团,宫女、甲士、轿夫、鬼神被剑芒扫中后,或是成了一张张陪葬纸人,或是化作幽冥里的毒蛇猛兽。
那位“帝鸿王”不曾想到李劚玉竟然如此莽撞,稍有一点怀疑便不问是非,拔剑就砍。眼见剑芒宛如星芒,铺天盖脸直刺而来,那“帝鸿王”竟然变成了道轻烟散去。
李劚玉心下愈发戒备,便是不久以后他见那阴将站在一座美轮美奂宫殿前面,也有八分怀疑是邪魔显化而来的。
阴将正自苦恼同李劚玉走散了,见到李劚玉出现顿时大喜过望,然而转眼见到李劚玉满脸煞气,剑鞘上面还缠着欲发未发锋芒,顿时吓了一跳,连连呼喊:“莫要动手!莫要动手!我是引你下幽冥的那个鬼神。”
李劚玉问:“你可能证明?”
阴将忙道:“你出门时房间里面点着三根蜡烛,两根摆在案上,一根放在床头。我还保管过了你手中的那柄法剑。”
李劚玉点了点头说:“不是我不信你,而是那阵恶风过后,接连有邪魔幻化形象来欺瞒我。”李劚玉便把一人一鬼走散后的事简要叙述一遍。
阴将听了,大惊失色:“那是酆都罗山下的大化六天魔王,平日都为后土娘娘镇压在酆都之下,只是偶尔才逃出地底,或是变作猫犬,惊吓妇人,啖食血气;或为六天魔女,盛服艳妆,引诱心性不定之人;或变作仙古帝王人间圣贤形像,哄骗世人,散布妖邪之言;除此以外还可化为摇铃女巫、猛将凶臣、诸天将军、野兽飞鸟、异木怪石、古穴泉源,千变万化,荼毒生灵。幸而你今日平安无事,我立刻便送你还阳!”
李劚玉原本还想一览酆都六宫风光,奈何阴将再三请求,李劚玉拗不过他,只好应答下来。李劚玉最后问道:“我见刚刚那座宫殿颇为玄妙,只是不知属于酆都哪一宫?”
阴将听到李劚玉答许还阳,心里不由一松,于是耐心解说道:“此乃宗灵七非宫,壁上绘得分别是九世功德,转生天人;七世余荫,尸解地仙;五世正直,拔为判官;三世忠义,名列鬼神;一世行善,鬼神钟爱。转生天人,从此神形俱妙,与道合真;尸解地仙,能够御空飞行,寒暑不侵;拔为判官,主管善恶,统筹众鬼;名列鬼神,脱离轮回,阴寿绵长;鬼神钟爱,万顺通达,福缘深厚。故而皆为善果。”
李劚玉听了颇为感慨,却也不见他有什么艳羡嫉妒之色。
阴将指着一池波光潋滟清水说道:“你往池水下面看便能看到凡间了。你的心性天资皆为上佳,今日一别或许日后我们还有相见之机。”
李劚玉闻言又向阴将请教了名字。
李劚玉走到池边便向水池下望去。这一看去,顿时头脑一沉,身体一颠,李劚玉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坐在自家房内,而案上、床头的蜡烛已经燃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