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劚玉辞别陆涵以后回到自家洞府。这日他同往日一般闭目打坐,忽而一道没来由冷风掀得门窗颤动,烛火摇摆,明暗不定。
李劚玉睁开眼睛,这时帐边蜡烛被风“噗噗”刮灭了。李劚玉拿起床头宝剑,翻身下床,推开房门,就见自家门前守着两名玄甲阴将,正是:
一身阴冥黑光甲,砺砺刀枪生凶芒,后背酆都六宫梁,换得人间天朗朗!
其中一名玄甲阴将开口问道:“尔可是那凡间修士李劚玉?”
李劚玉回答:“正是在下。”
那阴将便说:“吾等乃是幽冥鬼神,今有要务在身,请尔同吾下一趟地府去见一位天界大人。”
李劚玉点了点头说道:“请阴君引路。”
一人二鬼便往袅袅娜娜,轻轻悠悠雾里走去。出了大门,李劚玉见街口行人皆在雾中来去,有小贩喝卖,书生谈笑,车轴滚动,马儿嘶鸣,偏生这般热闹场景没有半点声息,既人声鼎沸,又清冷死寂。
等他来到城中城隍庙前,烟雾愈发浓郁,清冷冷,灰蒙蒙,笼罩着庙前朱甍彩绘。一道灰石梁自庙前通往茫茫雾中。
李劚玉正要踏上石梁,忽而想到甚么,问道:“天界神君为何要在幽冥找我问话?”
阴将答道:“尔乃凡人之躯,去不得清虚天界,只能魂入地府。”
两名阴将一前一后夹着李劚玉走上通幽之桥。石梁湿冷狭窄,两侧尽是涌动白雾,渺渺茫茫。不知其深,不知其高,不知其东西南北。
周围愈发阴冷,时而刮过冥风,浓厚雾团笼在狭窄石梁正上方,便是前面人的背影也看不清晰。忽然雾气涌动,隐隐绰绰现出了不远处一条道路。
那路同石梁平行,路上行人浑浑噩噩,无声无息朝着一个方向缓缓前进。李劚玉待要细看又被白雾遮住了。
再过一些时刻,前方显露出了一座怪石嶙峋山峰。山上冷冷森森,凄凄惨惨,山脚一方石碑上面朦胧写着“酆都罗山”,只是再看同样隐去不见。
走在的前面阴将没征兆说:“到了。”
李劚玉只觉眼前一晃。一座华美阴森宫殿魏然屹立眼前。宫殿漆赤、黄、碧、紫明艳颜料,绘有子女袄逆、身世厮贱、六疾孤穷、恶病流徙、五狱恶鬼、二八狱囚、诸方狱徒、寒冰地狱、无边地狱、薜荔地狱,或是青面獠牙恶鬼,周身靛蓝妖魔,或是遍身泥沼枯骨,身首异处残尸,诸般景象,栩栩如生,引得阴风惨淡,鬼魂哭嚎。宫殿正上挂着“纣绝阴天宫”匾额,见而则知“生死间有大恐怖”。
阴将对李劚玉说道:“纣绝阴天宫内不许外人带入刀兵,尔将那剑先交由吾。那位天界神君就在殿里。”
李劚玉稍作迟疑,最终是解下宝剑交由阴将,说道:“此剑是我本命之物,炼成以前一不得沾旁人法力,二不得收入体内,三不得轻易出鞘,否则必有祸患,请阴君好生照看。”
将剑交给阴将以后,李劚玉走进宫殿。殿内富丽堂皇,不似外面昏沉,殿首左右分别坐着两位神人,左面坐那人身披黄衣素丹锈袍,头戴琉璃冥龙玉冕,阴风缭绕,厉鬼哭嚎,想来是位幽冥鬼神。右手那神人穿着祥瑞麒麟锦衣,腰系荡魔刑天宝印,神光冲天,威仪不凡,好一名天界神君!
宫殿两侧站着红面靛目夜叉,微风鼎鼎将军,身子婀娜艳女,白面青唇妖童,装扮各不相同,叫人心生敬畏。
李劚玉不敢造次:“小人李劚玉,参见天界神君、酆都冥王。”
天界神君并未发话,酆都冥王淡淡说道:“梁洲前些日子忽发火难,孤听闻你是知情之人,便遣人邀你来地府,想听听究竟发生了什么。”
李劚玉闻言倒早有准备,回答:“梁洲之事小人的确是略知一二。小人有个师叔唤作浩淼道人,曾于甲子年前飞升天界,日前梁洲火难,小人察觉此火非同寻常心生忧虑,于是前往查看,不想恰好碰到师叔截断地脉取水,小人修为低微,不敢近前,直至火熄灭才敢与师叔打声招呼,师叔指点了小人一二修行上问题,接着便打发小人离开了。”
酆都冥王听他回答有条有理,问道:“你那师叔可是姓陆,唤作陆浩淼?”
李劚玉说:“正是。”
酆都冥王又问:“陆浩淼早在飞升前就曾建造运河,如今看来正是在为斩断地脉准备,你又可知情?”
李劚玉说:“浩淼师叔飞升之时小人刚刚六岁,入门不及一年,所以并不知情。小人见到师叔斩断地脉也很惊讶。”
酆都冥王微微颔首,又捡了几个问题来问,凡是涉及自身的,李劚玉皆以“不知”而概之。
李劚玉答完了酆都冥王诸提问,目光低垂,不再言语。两侧鬼神皆纹丝不动,殿内安静如针落可闻。
“李劚玉!你所说的可都属实?”
李劚玉听到冥王大喝自己名字,心境顿时一乱,魂魄几欲离体,进而每个字都似烙上李劚玉魂魄,震得李劚玉头脑空白,站立不稳,几乎把诸事托盘而出,幸而最后时刻他收束心神,答道:“属实。”
李劚玉只敢压力一松,周围涌来潮水般鬼神窃窃私语声,酆都冥王轻轻一敲桌子,冲他平和说道:“好了,你退下吧。”
偏生李劚玉心里忧虑不减,冥王见他站着不动,轻飘飘说道:“你是还有什么话想对孤说不成?”
李劚玉长躬及地,然后朗声说道:“正是。小人想问浩淼师叔如今如何?”
顿时满堂寂静,鬼神亦不发语。正值李劚玉魂魄惶惶欲受重创,一口鲜血压在喉头欲喷出之时。压力蓦然消失,神君澹然说道:“天界罪神之事,尔等凡人莫要多问。”
知道此言犯了忌讳,李劚玉告罪以后,不敢继续停留,匆匆离开了大殿。
出了纣绝阴天宫后,只有一位阴将还留在纣绝宫门口,玄甲阴将将那宝剑还给了李劚玉。宝剑剑鞘上花纹古朴,见之眩目,李劚玉检查一番,发觉并无什么损坏。
这阴将在李劚玉出了宫殿以后,态度热心不少,他道:“既然到了酆都,你又非寻常凡人,不若四下看看再回阳间。”
阴将知李劚玉疑他前后态度不一,于是解释:“梁洲火难不仅于人间,亦波及到了梁洲冥土。浩淼神君所为吾等鬼神十分感激,只是之前请你到地府来乃是公事,不便表现得太过热忱。”
其实还有一点阴将未告知李劚玉。人间有言“幽冥之下无善人”,人死到了阴间,一生恶事皆会在一面法镜内显形,便是十全的善人,九世的至人也不可能没染一丝业障。这面法镜虽说不在纣绝阴天宫,但那酆都冥王纵然没有法镜,也能大致看出一人身上功德及业障,若是李劚玉乃是十恶不赦之徒,恐怕连那纣绝阴天宫都走不出。须知那纣绝阴天宫主生灵之死,可真不是什么善地。
李劚玉先前来时曾瞥见酆都罗山,此刻被那阴将领着才有幸一件酆都罗山全貌,只见:
崖壁峥嵘,土地坑洼,怪石嶙峋,如妖似魔。酆都山下是穷山恶水,黑浪涛涛,酆都山上是阴风惨惨,鬼哭狼嚎。有人赋诗说这妖魔险恶之地:罗山三万里,溟渤十千丈。玉女推玄门,真一破阴魔。周回昏海现,幽冥十二间。纣绝死者哭,明辰生人笑。怙照吞清河,泰煞镇重阿。宗灵通清霄,敢司封魔头。人间莫能寻,此处鬼神乡!
因为昔年亦有前辈有幸游览幽冥,便将酆都景象写入典籍流传后人。故而李劚玉知晓酆都罗山有六宫,这六宫分别唤作:纣绝阴天宫,泰煞谅事宫,明辰耐犯宫,怙照罪气宫,宗灵七非宫,敢司连苑宫。只是六宫各自司掌什么权责却不大清晰。
酆都罗山本是荒无人烟鬼域所在,寸草不生险恶之地,然而酆都山水交联之处却若约能见着什么作物,待得走近前去却是那成片的稻谷。稻粒浑润晶莹,颗粒饱满,呈鲜红明艳之色,状若红石榴子。湖面上恶风拂过,吹得稻苗起伏,沙沙作响,一片怪谲却又祥和之态。
李劚玉颇感奇异,就问阴将:“这是种得什么谷物?”
阴将解释道:“此乃酆都稻,地府九年方一收割,其放在凡间又唤作‘重思’,也是供应鬼神的食物。寻常鬼物服下一粒稻米即可还阳七日,其间不惧正午烈阳,子夜罡风,言语、行为都与活人无异。”
李劚玉心下称奇。不过多时,一人一鬼经过幽冥二十四狱入口,只见毒瘴弥漫,秽水横流,草木皆阴毒煞气所化,利若刀兵,生灵为腌臜病气所染,恶疮脓水,腥臭不堪。其间或有小鬼以斧锯解人肉,或有厉火烧灼得皮绽肉开,悲不敢言,惨不忍闻,触目惊心,惨绝人寰。
阴将冷笑说道:“此间或是残害生人的恶鬼,或是罪孽深重的死魂。尔等人族犯足《云笈七签》五千恶者方为五狱鬼;六千恶者沦落作二十八狱囚;七千恶者为诸方无宁地狱徒;八千恶者堕入寒冰狱;九千恶者入无边地狱;一万恶者堕薜荔地狱。二十四狱总计两千四百鬼神镇守,纵然天神入狱也休想离开。”
堕薜荔地狱者,永无原期,渺渺终天,无由济拔。
说话期间,一座森郁宫殿逐渐显露在了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