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祐对薛懿的了解只限於旁人所述,对他的学问却并甚清楚,当下便决定和这里监门多聊上几句,随口问道:“你在薛父门下,都学了什么?”
“父从师长安杜氏,精通《新律令》。小人在父门下首学者,便是此律。”
《新律令》亦称《大寒新律令》,是先寒明帝时采诸朝律而制成的法典,共一十八篇。
“律”和“令”虽并称“律令”,但却是有着两种不同的含义,“律”是禁止法,是对犯人的惩戒法,是刑罚法典;“令”是命令法,令是皇帝所发布的诏令,内容广泛。和“令”相比,“律”具有绝对的权威性。
“律令”是死的,是死条文,不会变,但“律令”本身不会执法,执法的是人,是人就有不同,或宽仁、或严苛,“治狱有宽严”,即所谓“罪同而论议”。同一个罪行,所欲活就“附生议”,所欲陷就“予死比”。律令的比附解释不同,传习便呈现分歧,遂有“章句”之出现。
“章句”即“离章析句,求义明理”,本是儒生阅读古籍的一种分析方法,如《春秋》有《公羊章句》、《谷梁章句》。借用到律学上,也就出现了律章句,采用训诂学的方法分析汉律,阐发法制,《新律令》就是由此产生的。
本朝立国以来,虽以道为教,以儒治国,儒家的学说传播越来越广泛,但律法的地位仍旧十分重要,更有许多的世代衣冠,以明律法而出仕高官的律法世家。
当年寒祐读书时,也学过律法,读过《新律令》,虽谈不上精研,只是泛读,但对其也大略了解,当下选《新律令》中的几句话,随便举了个案例,让这里监门来分析断案。
里监门对答如流,虽无新意,但律法之断案本就不需出新,只要中规中距、公正平允就算合格。寒祐越发惊叹,又问道:“《新律令》之外,你还学了什么?”
“父亦通《诗》,擅隶。小人皆有学习。”
“噢?你还有学过《诗》?那我且来考你一考,‘文茵畅毂,驾我骐馵。言念君子,温其如玉’,出自何篇?是何意也?”
“出自《国风·秦风·小戎》,意为坐垫纹美车毂长,驾着花马鞭儿扬。思念夫君人品好,温和就像玉一样。”这里监门说完了,下拜谢道,“谢王勉励!小人以微蔑斗筲身,今得良师,实幸甚也哉,必如此君子,如切如磋。”
寒祐调笑似的说道:“我以此美言赠你,你有何报之?”
“王下车伊始,先拜三老,其德也高,小人无以为报,愿王能早日‘鹤鸣於九皋,声闻於天’。
寒祐哈哈一笑,点了点他,说道:“你这是在祝福我,还是在告诉我,你的老师是乡野大贤呀?好一个一语双关。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张德皓。”
“张德皓?长得好?”寒祐嘿然,心道,“这名字起得好。”笑道,“你头前带路,引我去拜访汝师。”
张德皓在前引路,领着寒祐诸人来到薛家院外。
望襄里中等大小,五六十户住民。薛家在里巷深处,面南朝北,院落不大,黄土为墙,柴门虚掩。张德皓请寒祐稍等,上前将门推开,立在阶外,恭谨问道:“夫子在么?”
寒祐往院中打量,见屋舍的房顶显露在外,为悬山式,复瓦。屋边有一桑树,半截树干和萧瑟的枝杈亦露出墙外。
他转顾左右,大约因天时寒冷,巷子里行人寥寥,冷风掠过,隐有声响。有一个小孩儿可能是听到了马嘶,从不远处的一个小院中探出头,跐溜着鼻涕,偷偷地在看他们,碰上寒祐的视线,忽地一下把脑袋缩了回去,等了片刻,又悄悄探出。
寒祐觉得有趣,刚想笑,听到院中有人出来,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一个男子答道:“夫子在家。是德皓兄啊,快请进来。”听其声音,甚是清朗。
寒祐将笑容敛回,整整衣袍,心道:“听说薛懿有一子,名为薛江,便是此人么?”
说话的男子从院中走出,只见此人一身儒生打扮,文质彬彬,温文而雅。其人用手攥住袍袖,与张德皓相对作揖,礼毕,看见了寒祐诸人,愣了一愣。张德皓说道:“江兄,此乃本国的王,特来拜见夫子。王,这位是夫子之子,名江。”
这男子忙又向寒祐行礼:“学生薛江,见过王上。”
寒祐还礼笑道:“久闻薛君之名,早想拜见,今日得偿所愿。请问薛公在家么?”
“在。”薛江没有立刻请他进去,而是面有难色地看了看陆无双,阿偃等人。
寒祐察言观色,知其为难之处,料来定是因院落狭小,无法容下这么多的人,即吩咐陆无双,阿偃诸人:“薛公长者,不可以人惊扰。你们不必跟我进去,且在门外相候。”
陆无双,阿偃诸人垂手应诺。
薛江、寒祐、张德皓三人进入院中。正对面有三间屋舍,样式是常见的一宇二内。西墙处有个厨房,那棵桑树便耸立在厨房的边儿上。
院内的地面虽为泥土地,没有铺设砖石,但很平整,清洁干净。
薛江入内禀报,不多时出来,说道:“家君请王登堂。”
他引着寒祐、张德皓来到堂前阶下,请寒祐、张德先行,寒祐、张德皓逊让,如此谦让三番,三个人一同登阶。东为主位,西为宾位,薛江从东边上,寒祐、张德皓两人从西边上。
走完了这一套主人迎接客人登堂的礼节,寒祐进入堂中。
堂内除铺陈了几面坐席、放了几个矮案外,别无长物。东边临窗的席上跪坐着一个高冠博带,鸡皮鹤发的老儒,苍老的面庞显露出一种看透世情的平和,正就着阳光观看手中的简牍,听到寒祐他们进来了,轻轻地将竹简放下,抬起了头。
这老者便是薛懿,与其子的嗓音清朗不同,他说话的声音很浑浊,好像嗓子眼里卡了痰似的,说着话,他打量寒祐,笑道,“吾有痛痹,每至寒气盛时,便腿疼难伸,不良於行,故未能亲迎王上,请毋见怪。”
寒祐了然,心道:“时人皆席地而坐,这薛懿年纪大了,又收有弟子,平时需要席地教授,接触寒湿之气多了,少不了会落下疾病。”
关切地说道,“‘风寒湿三气杂至,合而为痹也’,此疾是因感染了风寒湿气。如今深冬,又刚雪过,地气潮冷,薛公,与其做席,何不胡坐呢?”
“阅牍研典,是向先贤求传授。吾每开卷,必先沐手、再拜,正襟危坐尚嫌不恭,焉能胡坐?”薛懿面貌清癯,三缕长须,颇有威仪,这几句话说得甚是正气凛然。
寒祐惕然再拜:“小子失言,知错矣!”自称“小子”,以晚辈自居,把姿态摆得很低。
薛懿很满意他的态度,笑道:“王上请入席。”
虽人尽知寒祐乃是一落魄王爷,但薛懿并没有因此就小看寒祐。毕竟,皇室的名头在那儿放着,就算是一个再落魄的王也是王。
想当年,他兢兢业业,悬梁刺股,苦学多年,自觉有成,借助师家名,出为县吏,平狱断案,无有不明,县乡称颂,却缘何一直得不到升迁?不就是因为他出身寒门,没有背景靠山?眼看着一个个有背景或靠
山的同僚相继升迁,平步青云,而自己却久困不得寸进,他心灰意冷之下,辞官归乡,没想到的是,却因平时断狱公平,得了乡民的拥戴,竟被举为三老。
看着年纪轻轻,虽然恭谨,却亦难掩其勃勃英气的寒祐,再对比在斗食吏的位置上蹉跎至老的自己,他暗叹一声。两腿关节又在隐隐作痛,他拂起袖子,把手放在膝上,按了两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