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寒祐脱去鞋子,坐上西席,整好衣袍后,薛江奉上热汤,与张德皓侍立在薛懿席后。
薛懿端起木椀,饮了一口,润润嗓子,不再与寒祐客套,改而正色说道:“王今下车伊始,便来见吾,可是为政事而来么?”
“一则仰慕薛公高德,二来确也是为政事而来。”
“子曰:‘仁者必有勇,勇者不必有仁’。《诗》云:‘显允君子,莫不令德’。王可谓仁勇君子。今来吾国,必有良策施政,吾愿闻之。”
“祐非本国人,熟悉的只是上京一地,并不知国中人情。今来平寿,就似盲人,眼前皆黑,不知从何下手,正想请教薛公。”
寒祐的态度很诚恳。
薛懿见他恭谨,也不藏私,直言说道:“施政宽仁,不扰百姓,民皆乐之。便可。”
“是。”
“不过有一点,还需注意。”
寒祐出一副虚心求教的模样,问道:“请教是何处?”
薛懿略微沉吟,这次却没有直言相告,而是问道:“王虽非本国人,但如今既为平寿王,应该对本国的情况有所了解?”
“祐闻:本国势力有三,平寿尉庞赋、平寿丞沈谦、锦鹤帮贾光,分别把持武,文,钱。”
寒祐说的这三个人,平寿尉庞赋,把持武事,平寿国虽不设军队,但护卫衙役众多,不可小觑。平寿丞沈谦,也不必说了,把持文事。锦鹤帮贾光,一手创立锦鹤帮,垄断平寿国漕运和江上的买卖,前不久姐姐嫁于沈谦,势力更是愈发壮大。
薛懿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说道:“你少说了一个。”
“少说了一个?还有哪个?”
“平寿国,高强”
“高强?”寒祐低头寻思多时,想不起来本郡、本县、本乡有什么姓高的官吏,问道:“小子孤陋寡闻,不知高氏中有何人在郡县乡中为吏?”
薛懿说道:“庞赋、沈谦、贾光以权钱威行,霸国中,高强独以暴桀横行。”
“独以暴桀横行?”
“高氏本就贪利、轻仁德,好奢侈、崇武烈。不事生产,专一强豪意气为业,其族中多出轻侠之辈,横行国中,多为不法,吾今忝为三老,亦无能为力。”
寒祐疑惑地想道:“听薛懿讲述,这分明就是一个轻侠世家。只是奇怪,却为何从未听无双说过?”
薛懿说话久了,嗓子不舒服,咳嗽了两声,又端起木椀喝了口水,接着说道:“本国风俗敦厚,乡民淳朴,民好治,唯此四人不好治。今王若想有作为,可从此处下手。你问吾该如何施政,吾所知者只有这些。”
寒祐下车伊始便来拜访薛懿,看似恭敬非常,其实只是表象,也就是一个态度罢了,就本心而言,他对这次见面只是抱着“敷衍公事”的想法而已。想他一个落魄王爷,薛懿快六十岁了,难道还能指望一见之下,薛懿就能给他什么金玉良言么?他可从没认为自己是个有这么大魅力的人。
不过,在里门口与张德皓交谈过后,他的“敷衍”态度就转变成了“好奇”。一个泯然无闻,并不出名的乡中三老却能教出一个这样不错的门生?门生已是如此,弟子又会如何?带着“好奇”,他登堂入室,客套完后,说入正题,一直到刚才为止,也还仅仅只是“好奇”而已,可是在听完了薛懿对四人的评价,以及对自己日后施政的建议后,寒祐已不再是“好奇”,而是肃然起敬了。
两人初次见面,交浅言深,君子所忌,然而薛懿却毫不遮掩,坦诚直言,明确地说希望他能一改“弊政”,不再放纵国中四人。如他所言,四人共霸国中,威风可见,他不会不知道说出这些话的后果,一旦传出,必会将四人得罪,可他还是说了。所为者何?无非是为了百姓。
联系到他刚才对书籍的态度,寒祐心道:“此公敦实守道,质诚耿介,也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平怨断狱,国中颂扬;也只有这样的人才会怀才不遇,不获升迁。所幸其虽止步斗食,归乡后却被举为三老。”他恭敬地说道:“多谢薛公赐教。”
“不必谢吾。若你能将四人治好,吾替国民谢王。”
今天是初来拜访,停留太久不合适,又说了一会儿话,寒祐告辞离去。
薛懿命薛江、张德皓代他相送。和张德皓一起把寒祐诸人送到里门外后,薛江迟疑了一下,说道:“王爷,能借一步说话么?”
寒祐随着他走到一边,笑道:“适才与足下家尊一席谈,使吾盲眼生明,今后施政便有的放矢,不会无所下手了。薛君,你是不是也有良言教我?在下洗耳恭听。”
“王上俊才,江浅陋,无以教王。请王上移步只是因为有一件事,想求王上应允。”
“何事?”
薛江长揖到地,恳求道:“求王上莫要将家君适才说的话告诉别人。”
寒祐微微愕然,随即明白过来,薛江指的定是薛懿适才所说之“四人”云云。瞧着薛江的神情,他面色不变,心中暗道:“这怕是被这四人知道后找麻烦吧。”随即含笑应道,“这是自然,薛君放心便是!我必守口如瓶。”
就在寒祐如此想着的时候,薛江却是话锋一转:“若是王上要肃清平寿国的话,学生亦可助王上一臂之力,愿为王上手中之刀”。
寒祐一惊,随机大笑道:“果真是虎父无犬子,薛公耿介质诚,使人生敬,其子却也是英雄豪杰。”
寒祐深深的看了薛江一眼,便大步向门外走去。
离开离开了望襄里。寒祐把陆无双叫到近前,问道:“无双,刚才我听薛公说,本国高强为国中大侠,高家,强横国中。却怎么没听你讲过?”
阿偃听见了,轻蔑地说道:“高强?国中大侠?他也配!这等人就如盗贼一般,区区通明境修为,恃强凌弱、欺男霸女,无所不为。残暴无义,怎能称侠?”
侠亦有道,侠从某种程度来说和士子很像,皆重节操,恃强凌弱、欺男霸女之事是绝对不会做的,不但不会做,若遇到了,还会拔刀惩恶,救危扶困。
寒祐“噢”了一声。心中盘算,“我刚来平寿国,需要立威。薛公给我的建议不错,最好的立威对象当然就是这四人。只是我今初来乍到,尚不知其虚实,暂时还是不要轻举妄动,等过阵子摸清了情况再说不迟。”
阿偃好奇地问道:“王爷,你在薛家待了那么久,都和那三老说什么了?”
“薛公给我提了一些施政的建议。”
“施政的建议?什么建议?”
寒祐笑道:“我已答应了别人不向外传,不能告诉你。”
阿偃到底是个少年人,寒祐越不说,他越痒痒,不过却也不好追问,眨了眨眼,拐弯抹角地问道:“那王爷你觉得他提的那些建议是好是坏?准不准备按他说的去做?”
寒祐嘿然。这次更是连一句回答都没有了,他只笑而不语。
实事求是地说,薛懿的为人值得尊重,提出的建议也很好,只可惜寒祐不是为当“好王爷”而来的。
若是他的这番盘算被薛懿知道,也不知会不会后悔夸奖他“仁勇”了。——这也不怪薛懿没眼力,寒祐两世为人,这城府一项早就练成,寻常人又怎能将其看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