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远离了唱虫的轻鸣,近十年来的习惯,还是让阿残在清晨的固定时刻醒来。她发现自己是在昨日的马车里,只是颠簸更甚。她揉着睡眼坐起身来,正觉得口干舌燥腹中饥鸣,马车便适时地停了下来。
车帘掀开,她正迎上师父的目光。
他柔声道:“我正算着时辰,你该醒了。”
她点点头,看他探进身来,在她额上吻了早安,又把一只竹节壶递给她。她打开喝了几口,那水清甜甘冽,还是有些温的。她心下一暖。
“我们要赶路,早饭只好吃这个了。”师父又把一方纸包放到她的手里,也是热腾腾的。
阿残顿了顿,一边低下头去慢慢地拆着纸包,一边漫不经心似地说:“赶去下一个有璇桂草的地方么。”
他闻言一怔,遇上她缓缓指来的目光,急忙移开自己的视线。轻叹半句,他终于还是向她微笑道:“是。”
阿残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冷静地与他对视,很久没能在他眼中看见自己。
也很久没有像现在这样,无法为自己唐突的发问找到确切的缘由。怎么了呢。
沉默片刻,他复又开口问:“现在继续赶路,可好?”
他的笑好像总是这样轻。
太轻了。
阿残又低下头去,拆开纸包,里面是几只玫瑰酱的馒头。她用手指轻轻抚过这淡粉色圆圆软软的甜香,不由颔首轻笑。
师父将车帘关好,马车又开始了颠簸。
阿残小口小口地吃着早饭,一边想着,昨天的事,也许可以和十年前就离去的那个人一样,在她的脑海深处默默葬身。
也许等吃完这包她一向喜欢的玫瑰酱馒头,就连墓碑也找不到了。
到达目的地时已是正午,但这山谷里自有阴郁森凉之气,林木繁茂,连日头也不怎么见得着。阿残借着义肢,在新家的窗边立着。看来昨夜这山谷里并没有下雨,那些草叶甚是干燥,连空气也都太冷静。
这回的住处是个小木楼,全无竹楼的青涩之气,门前通往山外的路上也没有半根竹子。可阿残知道,师父要布那个能“护她周全”的青屏阵的话,总是有办法的。
正思量着,阿残果然看见师父在楼外看似随意地选了几株乔木,从一个小布袋中取出几只闪着荧绿光芒的小球,分别向树根掷去,而每只小球都在触地的一瞬便化为乌有,荧绿的光芒从树根飞快地爬上树顶,一路上将树干踩踏得轻晃频频。
阿残不由苦笑,移开视线,偏又瞥见了不远处的一小丛野花。
绛紫的茎叶,雪白的……她忽然觉得脑袋发疼,头晕目眩,义肢也支撑不住,便向地上瘫坐下去。
不可以……不可以再记得!昨天……不是说好了么,昨天什么也没有发生!
阿残啊,你没有别人可以依靠了不是吗?
阿残啊,无论如何,他是善玦啊!
她缓缓地仰面躺下去,自言自语着,声音细若蚊蚁。
很快,她听到了急促的脚步声,一双温暖的手将她扶起,搀到桌边坐下。她迎着师父关切的目光,那目光仿佛也是一双温暖的手,将她小小的心脏护在掌心。
你看,阿残,昨天什么也没有发生。
她心下想着,一边半开玩笑似的吐了吐舌头微笑着对他说:“师父……阿残可能只是肚子饿了。”
这座山真是远远不及原来的。阿残依着师父的指引找到小路上了山顶,只见这山顶也有一方茵茵绿草,却没有清澈可爱的活水池子,没有各式的灌木,只有高高低低的野草并着红红黄黄的小花,不免显得无趣。
然而它好就好在,再也没有不许她进去的地方了。
她高高兴兴地笑着回答师父,阿残很喜欢这里。
“你愿意数花也好,愿意数叶子也好——”
“阿残愿意数小花儿。”
“嗯,每天一百朵,不许偷懒。”
于是生活似乎又回到了原来的轨迹。
阿残很快学会了自己拆卸义肢,每日依旧跌跌撞撞跳下山回家。师父依旧教她一些玄玄虚虚的东西,只是除此之外,她再不看书。
日子一旦开始重复,哪怕只是短短两天,都会令人不自觉产生一世长安的美好妄想。这只是搬过来的第三日,阿残便已迫切地开始想象着自己老得白发苍苍,还一路跳下山来的模样。而师父……他若老了,会是什么样子呢?
阿残已经可以跳得很稳,像师父说的那样熟能生巧,但还是在这一刻一个踉跄——盛开着雪白重瓣花朵的一株小草安安静静地闯入视野。阿残好不容易支起身子站稳了,别开脸去,开始小口地喘起气,冷汗也争先恐后地冒出来。
几日前在竹喧城遇到的那黑衣古怪老头的话忽然冲破了束缚从脑海深处向她砸来——
“需青壮高灵男子半身阳气与同龄女子阴气相化合……”“取尽这女子全身鲜血,辅以异草璇桂……”“取尽这女子全身鲜血……”
鬼使神差地,阿残缓缓回过头来,又向那白花看去。夕阳余晖下,雪白的花瓣染着浅金色的光辉,仿佛受了圣人指引而生来普度众生的救世主;花萼下是绛紫的纤弱的茎叶,微光于其上流转,显得格外柔美。白花脚下,地衣野草似被夕阳点燃,泛着或明或暗的红,无声地绝望燃烧。
阿残终于腿上一软,五体投地,尖叫着滚下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