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残醒来的时候,身上摔伤的各处都已被悉心用药料理,熟悉的药味中,师父就那样静静地背对着她坐在榻边的木椅上。夜色渐浓,不远处的小几上,一豆烛火安静地呼吸。
她轻轻半支起身子,看着这个近十年来朝夕相处的男人,一时泪如泉涌。
他悉心照料她这十年,为了将她从那老头手中救出来而负伤累累,为她买了桂花糖酥和玫瑰酱的馒头,没有记错她的口味——她融化在他轻轻暖暖的笑里,本来已经决定把他不愿说的、她不该知道却又无意间得知了的东西忘掉。
可那实在太可怕了。
他已经喂她吃过三百三十粒丹丸,这意味着他已经杀了三百三十个与他同龄的无辜女子,并在她无所知时将她喂养成一只饮人鲜血的魔鬼。
他怎么可能下这样的毒手?她一直以为,能拥有那样的美好得让人心安的微笑的人,不该有任何不堪的行径。
他为什么这么做?她知道他是个药人,是以制药炼丹为业的炼丹师。可容初向她解释过,炼丹师和药婴师不同,他们不做药婴师那样用活人试药的勾当,他们是治病救人的——然而他,这个她从小到大一直唤作“师父”的人,难道一直在用她来试验他的“灵丹妙药”么?!
还是……那日,老药人说那些丹丸是种“解药”。她是中了哪门子的毒,竟需这样残忍的“解药”?他又何必负了罪为她医治,这般看似“大义凛然”地牺牲?难道真是出于……
——愧疚?
怎么,她这样信任他依赖他,甚至从小到大整颗心里都只装着他,换来的就是这样的残酷的血淋淋的真相?
还有、还有他救下她那日她闻到的那股辛辣的味道,分明是十年前……
阿残无法控制自己的眼泪,直到这咸涩的温热呛进口鼻,让她开始剧烈地咳嗽。她不得不赶紧撑直了身子坐起来,咳了一会,看师父被自己惊动,转过身来看她时竟有半瞬迟疑。他没有像往常那样轻轻拍他的背帮她止咳,只是静静地等她也平静下来。
阿残没有见过师父这样的眼神,复杂得让她莫名地恐慌。师父的眸子从来都是清澈而深邃的湖,此刻却深邃得让她感到自己仿佛因为凝视他的眸子而坠入了黑暗的深渊。
他化开一抹笑,仍是轻轻的,却有些凄冷。
“阿残……又是一轮十日了。”他说。
十日?阿残心下一震,不由自主地向后一缩,果然看见他手上早已握了一只小瓷瓶,此刻正将塞口的红绸结取下,倒出一粒再熟悉不过的血红药丸。
他苦笑道,阿残,吃药。
“不、不要……”她哽咽着,乞求似的轻轻摇了摇头。
可他站起来,直向她逼来——他的脚步轻而迟缓,甚至有一进三退的味道,但她还是感到压迫直近窒息。她怕极了,尖叫道:“你不要过来!你走开!走开!”
他眉峰微聚,却没有停下脚步。阿残止不住全身发抖,拼命地拖着残腿向后缩,直直缩进了墙角里,再也无路可退。
她曾经多么喜欢他向她走来。这一刻她却巴不得他远远离开。
“你走开!走开——”
“善玦!”真正阻止了他的,却是另一个陌生的女声。
太陌生,却也太熟悉。
阿残的心口忽然一阵抽痛。
那个极美丽的女子疾步而来,仍是一身雪白的衣裙,一头幽黑的发,头上几粒雪白的珠花在微弱的烛光中居高临下地闪烁。
“容初……”他低唤她的名字,阿残也已在心底痛苦地又重复了一遍这个好名字。
只有他和她的日子,结束了。
容初回来了。
那个他倾心思慕的女人,他心里唯一的女人,回来了。
容初挡在他和阿残中间,背对着阿残,像是对他使了个什么眼色,才转过身来,坐在阿残的小榻上。
“阿残……过来,别怕。”她像他那样轻轻暖暖地笑着,柔声说着,一边伸出了双手。
阿残只有半刻犹疑,便一下子扎进了容初的怀中。
她已经很不听话了……如果连容初的话都不听,他会更厌恶她吧?
容初轻轻环着她,一手顺着她的发,阿残便不由自主地仰面看她。
容初的眸子里,仿佛溢满了柔光。
“阿残……长这么大了,越长越漂亮了呢。还记得容初么……”阿残听见她软软的声音,闻着她身上淡雅的花香,忽然像坠入了她那满目的柔波之中,有些恍惚起来。
“你不要害怕……容初就在这里……乖……”恍惚之中,容初的絮语仿佛摇篮曲,在她听来只是呢喃,却莫名安逸。
阿残无法思考,只隐约意识到到口中被喂进了一粒冰凉的小东西,那小东西生得过于圆润,带着腥涩和微弱的花香,自然而然地就顺着舌根滑了下去。
“好了。”她听见容初淡淡地说了一句,却不像是对她说的。
随后,一个冰凉的吻带着清雅的香,稳稳落在她的眉心。
阿残的双眼变得格外沉重,终于缓缓地合上了。
她恍恍惚惚地,顺着未干的泪印滑入了没有梦境的深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