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玦看着容初把阿残催了眠,将那璇桂龙凤丹喂她服了下去,终于不自觉地松了口气,转身缓缓踱至窗边,无言而立。
他听见容初淡淡地说了一句,好了。随后是令人窒息的死寂。
他始终没敢提前告诉阿残容初要回来了。他不知道那个早熟懂事的孩子究竟已经听说了多少、猜测了多少。他明白那孩子对他的心意,但他欠她太多太多,他的心早已负荷过重,千疮百孔。
他的双手握紧了拳,垂在身侧,只被宽大的衣袖掩住。他紧紧咬着牙,眉头越发锁紧,尘封多年的记忆如猛兽般扑来,狠狠撕咬他心底最柔软的角落。
十年前,心尾州南云城贾家庄,近五十个药人一拥而入,大肆屠戮,直逼贾家庄最后一重深院。
“丁大师——丁汉林大师!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啊!何必一来就打打杀杀的——”年迈的管家哆哆嗦嗦跪在为首的药人面前含泪求情却被一脚踹开的样子,至今历历在目。
“贾牧!既然高坐庄主之位,有种的,就速速出来见我!”为首的药人大手一挥,叫骂之间,一伙人一路杀至主屋门前。
庄主贾牧护着他的发妻神色慌张地退出房门来,转身的一刻却又已冷静地板起了脸,把发妻护在身后,傲然背手立于一众武丁的环卫之中。
“好你个贾老头!”为首的药人冷笑道,“亏你一向‘仁义施医’,世人都以为你多么宽厚慈悲——可这灵药仙树赤金粟的独苗你却据为己有,锁在自家后院里,半张叶子也让人分不得!”
贾牧亦是冷笑:“不过为了一棵药树,竟忍心下手残害我庄中上百人,尔等倒也慈悲宽厚过了头了!”
“毫无悔悟的老家伙——再问你最后一次,后院那把千斤锁的钥匙,你交不交出来?!”
贾牧的眼神变得复杂且浑浊。他半叹半骂道——
同是药人,相煎何急!
混乱的厮打之中,一个年方弱冠的白衣药人悄然抽身,潜入贾牧房内。这药人手无寸铁,入庄后一路只是自卫,从不主动出手,但那白衣上还是渐染了黑紫的血花。
若不是为了未婚妻那十年延寿,他断不会与这群恶狼同流合污……若知道为一株药树竟会酿成如此一场血雨腥风,他绝不忍心——
现下那老头敢出来迎战,千斤锁的钥匙太笨重,他绝不会带在身上。只是,动作要快些,再快些……
白衣药人在贾牧的房中翻箱倒柜,厚实的玄木门将厮打声隔离在外,隐隐传入的叫骂声仍逼得他满头冷汗。
怪只怪这棵药树名声太大,据说贾牧之妻怀胎三月时便开始煎其枝叶入汤而服,由此生出的孩子一个比一个机灵,最小的三女儿不过两三岁,已然十分伶俐,巧言善辩,强志善记,还生得一张小仙童似的俏脸;贾牧之妻更是花颜不老,甚至愈发焕出光彩……
这一切在江湖传言中被不断夸大,几乎所有药人都无法克制对那棵药树的渴求,贾牧却偏偏不愿意将药树与其他药人共享。甄善玦身为甄家的首席炼丹师,即便自守本心,在听闻赤金粟一叶即可为璇桂仙草延寿十年的一刻,也还是心下一动。他的未婚妻便是仙草之身,因得了月玘之心和仙人点化才化而为人的,本只得三十年阳寿,倘若那赤金粟真有神效……
但他加入这群同行的队伍时,那丁汉林口口声声说的可是“我等只是凭声势之大前去声讨”!若不是自己的父亲以老江湖的阅历相劝,逼他习了几分功夫,恐怕他自己也早已葬身血海!药人当以济世救人为己任,怎可为一株药树牺牲这许多无辜人命?!
他们早已杀红了眼,凭他是根本劝不住的,眼下唯一的办法就是找到那把钥匙——找到钥匙,将那把千斤锁打开,同行们便会和他一起冲入后院夺药,这庄中的无辜人亦可死里逃生!
白衣药人匆匆忙忙地四处翻找,一边留心着周围的声响。父亲教他的掌法在江湖里被唤作“御药化风”,是长期以药辅灵的药人才能使得出的功夫,即在极短的时间内将体内所积之药气以内力化作强风,借掌力推出,被击中者若无仙根防备,则必中药毒。他学习时间不长,功力尚浅,但也足以防身,若有贾家庄的人闯进来阻挠他,他即刻出掌便是。
门外战况定是十分激烈,他听见隐约的刀枪碰撞之声,听见各路人士不堪的骂声,而庄主夫人呼唤丈夫名字的凄厉哭喊分明是在宣告死别。
忽然,他身后的一架大衣柜里传出细微的碰撞声响——柜里有埋伏!
“谁?!”他大呵一声,惊慌中回身便是一掌,凌厉的掌风将柜门瞬间震碎!
然而,柜中人并未还手。
确切地说,那个人根本不可能还手。
他怔在原地,看着气派的雕花大立柜中层层叠叠衣物之上侧身蜷缩着的小小的人儿,头脑中一片空白。鹅黄锦绣的花裙子包裹着已被他的掌力震得晕死过去的幼女,不过生长了两三年的身躯纤柔细弱,汩汩鲜血却不住地从裙下右膝的位置涌出,猩红渗透她的裙摆,强烈地刺伤他的双目。
这样小的孩子……这样小的孩子,却中了他慌不择路时倾出八成功力的一掌药风,纵有柜门稍作阻挡,那药毒必然也已深种,中掌的那条小腿,怕是要……废了。
她不过是个孩子,什么也不知道,兴不准也是一样的慌不择路才藏进了柜子里,不知已为他的闯入瑟瑟发抖了多久……
门外,愈发逼近的厮打声将他惊醒,他浑身一震,自知容不得再多犹豫,便大步上前将那幼女横抱而出,一路飞檐走壁,从血雨腥风中艰难脱身。
这记御药化风,化出的是他自己的药灵,所种药毒自然只有他一人能够化解,何况……今日之后,贾家庄中,还能有几人幸存?
跌跌撞撞回至家中,他那仙草之身的未婚妻并无半句多言,立即安排了车马,与他一起,带着怀中重伤昏迷的幼女连夜出城。他的未婚妻将那幼女的衣裙翻开检查伤势,却见前襟心口处贴绣着幼女的乳名,赫然是一个“嫣”字。
南云城贾家庄惨遭血洗、几近灭门的消息,次日一早便已传遍整个心尾州。同时不胫而走的另一个消息亦被闲人津津乐道——贾家庄庄主贾牧并未绝后,有当日在场的药人说,亲眼看见甄家的炼丹师善玦将贾牧亲生的三女儿贾嫣抱走,不知去向;而当日贾家庄庄众并非所有人都在庄内,自有小部分人逃过一劫,少庄主贾磊正在其中。坊间人都猜测着,复仇之战不可避免。然而,各路药人竞相瓜分灵药仙树赤金粟一事,却鲜少有人知晓。
不过一年,贾家庄余众果然团结崛起,江湖通缉令遍布南云城,随后又扩散至心尾州所有大小城镇,贾家人立誓报仇雪恨,要取尽当日来犯的所有药人的首级。
通缉名单之中,甄善玦赫然在最高悬赏之列。
好在,夺药之战当日他便连夜出城,三日后就已逃离心尾州。至一年后通缉令发出之时,他已与未婚妻携幼小的贾嫣在毕觜州州际竹喧城外的一座“灵谷”中落脚隐居。
贾嫣因他当日一掌而断肢,并中了极深的药毒,频繁发作,生不如死。而他是甄家炼丹师中至杰出的一个,承袭了多种丹方,习得掌法的同时,亦学会了炼制化解其中药毒的炼丹术法,并保留有炼丹的丹方。
解药只有一种——璇桂龙凤丹。而那药毒由他所种,化灵炼药之人便非他不可。他始终不敢去炼,因那丹方太残忍。可事已至此,那无辜孩子的性命危在旦夕。
他将丹方熟记在心,点一星烛火,用颤抖的手擎着,将其细细烧为灰烬。
他的未婚妻轻轻环着他,只道:你要做什么便只管去做,我必全力相助。只是,治那孩子,务必倾尽全力。
他依照丹方所言,试炼解药,一举成功,药效初见。那夜,他将未婚妻揽在怀中,泪目无言。他给贾嫣取了另一个名字,借以警醒自己不忘当日所犯之事。
“阿残”——每每念及此二字,定要心中一阵抽痛。
当解药施用至第二十六粒,通缉令已张贴至竹喧城周边重镇。他念及御药化风掌法受内灵所限,恐追杀之人找上门来应对不及,便只得寻了本剑谱闻鸡起舞。然而他终究只是个文弱药人,练得再勤,那剑术也不过勉强防身,无法再分神保护两个人。他劝未婚妻离开,她固执不依,直到他双膝触地。
“容初”二字,不在通缉令中。
她泪如梨花,终于妥协,于次日熹微晨光中辞行。
她离开的前夜,连绵细雨之中,曾与他许诺“相忘江湖,各自安好”。然而他万万没想到,她从未走远,一直就守在竹喧城外离“灵谷”最近的那个城郊小镇里。近十年来,他几乎日日乔装前往那小镇买卖药材、贩丹行医以营生,虽从未与她相遇,却依旧同沐风雨。
而无声转动的命轮,终于又将她送回他的身边。
正如容初所言,他与阿残,都离不得她。方才若不是容初施了催眠术法喂阿残将那丹药咽下……
善玦回过神来,容初仍是坐在小榻边上,轻轻抚着阿残的后心。阿残终究只是十三岁的少女,一入深眠,便显出完全的天真无邪。
“我在附近的另一座山上重新给你找了一个天然石洞,只是还需要修补改造,才可用于……炼丹。”容初忽然轻声说道,“你之前炼好存下的,还有多少?”
他心下一紧,复又苦笑道:“方才喂她服下的,已是最后一枚。”
他总是妄想某粒丹丸能神迹般将那孩子彻底治好。他知道那几乎全无可能,但仍以此为借口,用多少,炼多少,仅以一粒为后备——每一粒,毕竟都是一条鲜活的人命啊!
容初手上一顿,垂下头去一声轻叹。她站起身来走向他,未至身前,便已被他迎上来拥入怀中。
她心知前几日他与那老药人一战伤势严重,不花上半个月好生休养,炼丹时必定会精灵耗尽而亡。她与他商定,这些日子暂且由他负责保证衣食,她负责修补石洞。她会慢慢修,细细补。她不知道自己还剩多少灵力能用来催眠阿残安定,但她一定会尽力而为。
而过去这十年,她亦多方打听到了根治阿残体内药毒的丹方,并终于明白他当年为何将那纸丹方烧成灰烬。
无妨。她明白自己该做什么,只是现在必须等,等他恢复体力,等他……也等她自己,一同“舍得”。
她明白,一切皆因自己而起,皆因自己不过一株药草之身、万幸成人后活不过卅载,他才那样急切地想方设法为她延寿,以至听信了那老头的哄骗一同闯入贾家庄,终于酿成大祸。她怎会猜不到那丁汉林是为一己私心才信口胡说?她又何尝不是汲汲于延寿,想在善玦身边伴他一生?所以她才任他去了,竟无半句相劝。
贾嫣无辜而受到的病痛与残疾之苦,终归是她造成的。是她欠她的。
只是,要她如何“舍得”?
她当年受点化成人后遇到的第一个凡人便是甄善玦。她永远忘不了他一袭白衣褰裳涉水而来的那个清晨,凉凉晨光自林间束束升起,他孤直的脊背上趴着的竹筐中溢出枝叶的青涩清香。他的眼眸深邃而清澈,她第一次在其中看到自己的模样。从他向她轻轻暖暖地微笑的那一刻起她便认定,这白衣少年便是此生归宿,是她的家,亦是她的坟。她从此亦只白裙覆身,安于他翩翩身侧。
她知道世上万物均受缚于天海间的巨大命轮,知道这世上是有“注定”的,注定她从草化人,注定她与他相逢,却也注定他因她受此一劫,注定一场离分。
她只是,实在难以“舍得”。
但,罪终究要赎。
“善玦……我听说阿残的药毒有根治的方法……”
“没有。”他坚定地否决。
一如所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