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当是又做了个噩梦,好不好?
阿残挣扎着从深眠中醒来,容初正坐在她身边望着窗外出神。她于是自己坐起身子,将摆在小榻尾上的义肢熟练地装上。
阿残又想起师父第一次为她装上义肢的情景——他特地为她先捂暖了那层绒裘,他反复确认扣袋松紧的认真表情……他曾那样轻轻暖暖地笑道:“好了,阿残。”
阿残的手指贪恋着那层绒裘,仿佛那上面还有他的余温。
“呀……阿残。”容初回过神来,“早啊。”
“容初——早。”阿残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还是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她。更小一些的时候,她是管容初叫“姐姐”的,可现在她已十三岁,算起来容初应该快三十了吧。阿残怯怯地说完,下意识地闪避着她温婉的目光。
如何面对容初?
自昨夜之后,又如何面对师父?
阿残小小的心重重地跳动着,猜测着师父知不知道她已经知道了太多。
“阿残,你看,我给你买了——”
“师父在哪里?”阿残打断了容初的话,看她一怔,便干脆自己挪下床去,认真小步地稳稳地“走”着,直向木楼前厅。若师父能再给她早安,那些噩梦便都可死在昨夜,这崭新的一天,又可以安心地……
然而,楼门虚掩,厅中无人。阿残怔在原地,几乎能听见有什么小东西破碎的声音。
他居然……就这么走了?
“他出去给我们——给你买早餐了。”容初跟出来解释道,“昨……嗯,只是太匆忙忘了准备。一会儿他就回来了。”
好。阿残点点头,转过身来,容初却觉得她的微笑清冷得可怕。
“啊,阿残,你看,这是我来之前给你买的。”容初连忙将手中的布包抖开,取出一件嫩绿色的绣花裙给她,薄纱覆绸的料子,最清新可爱的花式。
这十年……第一条花裙子。而且,不是白色的。
阿残鼻头有些酸了,抬起头来极真诚地向容初笑道:“容初姐姐,帮阿残换上好不好?”
虽然有些吞吐,但容初确实没有说谎。她刚刚帮阿残换好裙子,善玦就回到了木楼门外。她正感叹着阿残真是长大了,又叮嘱阿残走了癸水不要害怕只管告诉她,木楼的门便那样悄无声息地被他推开。
善玦立在门边,看着她们有说有笑,犹疑着不敢贸然进门。
“师父——”然而,阿残在看到他的那一刻便绽出了极灿烂惊喜的笑容,借着义肢稳稳向他迎来。
十年,她已从怀中小小的人儿,出落成亭亭的少女,几乎与容初一般高了。而她毕竟继承了贾家优良的血统,又承袭了母亲的美貌,梨颊微涡,明眸皓齿,眉若望远山。她一头长发泛着酒红,唇瓣若血,在过分粉嫩的肌肤映衬下竟显得愈发妍媚。
“师父……”她在他身前停住,目光如水,像在祈求什么。
可是,还可以吗?
他本想看容初一眼,却又先被阿残目中的柔波淹没。他轻轻微笑,在她额前吻下早安,一如十年来每一个寻常的清晨。
于是共用早餐的气氛有些微妙起来。
四方的小桌子,三人分别择边坐了,面对面的却是容初与阿残。善玦带回的吃食尽是阿残喜欢的口味,香甜温软。他明知容初向来只好清淡的,甜食只喜欢桂花糕,却偏偏没有买来。可容初的笑依旧清澈温柔。
阿残天性敏感,只看一眼便什么都知道了,早熟的头脑想进了死胡同,强逼自己多吃了几口,冷笑一声,便道吃好了。
善玦,我知道你心里从来只有她的,我从不曾怪你,你又何苦来——怎么,你们俩一道心生愧疚了,大发慈悲来可怜我了?翡翠栗蓉饺,云麦甜粥,这里哪样是容初吃得下的?她只爱那些清淡无味的东西,什么竹米羹玉叶糕,你怎会不记得?
阿残看着这白衣胜雪的一对璧人,一颗柔弱的心仿佛被一双利爪狠狠撕扯。
容初像是斟酌了一会儿,想要说些什么,阿残却抢白道:“没什么。我要上山去了。我会听话先数一百朵花儿。”
善玦怔怔地看着阿残出了门,垂头无话。
容初微微红了眼眶,眸中的雾气却是来得快去得更快。
她知道善玦一片好心,也知道那孩子的心意——十年朝夕相处,受尽了他的疼爱,那孩子怎能不感动、怎能不依赖?兴不准,她还以为那便是“爱”呢。
容初看着满桌子那孩子偏好的甜食,又看了看不善表达的他,心中愈发委屈。
只是,那孩子越是不让他省心,她越是得让他安心。
她又咬开一只翡翠栗蓉饺,一边轻轻握住他的手,笑道:“许久不吃这样的小食了,换换口味,倒也很好。”
他凝望着她的一双秋瞳,反将她的手紧紧握住。
他是何其不幸,无心之过,负罪十年,被他选中炼成璇桂龙凤丹的女子再怎么死有余辜,他也已背负了三百三十一条人命。他在救赎,却也在将自己愈发向深渊推去。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在重重罪过叠加的路上一步步地走下去,更不知道这样的路何时才能走到尽头,甚至有没有尽头。他只知道他做过那样的承诺——将最无辜的人治好,倾尽全力。
而他又是何其有幸,有她不弃不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