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九,一百。阿残数完第一百朵小野花,顺势向后一躺,枕在花草丛里。
容初走过来的时候,她早已有所察觉,所以并不吃惊。她看着那袭白衣袅袅而来,落在自己身旁,只稍停片刻,便也仰面躺下,仿佛开着红黄小花的草丛中栖下了一朵云。
她们就这样静静躺了许久。
阿残默默地想,容初果真是个善解人意的好女人。她不说,容初便可以不问,只这样陪在她身边。凭容初的兰心蕙质,她怎会一无所知?但她就是能藏得那样好,表面上仍如一枚明玉,波澜不惊。
呵……怪不得善玦可以对她这样念念不忘,一心思慕,十年不改。
“容初姐姐……阿残希望……你离师父远一点。”阿残深深吸了一了口气,一边缓缓呼出,一边以极微弱的声音说道。说罢,连她自己也是心下一沉。
终究……还是决定要这么做。
容初自然一怔,又强笑着问为什么。
阿残又叹了一口气,却什么也没说,只是再躺了一会儿,便要起来。容初也不再问,自己先利落地起了身,一边伸出手就要扶她。阿残默然地看了她半晌,终于还是握住了她悬出的手,站起身来。
“容初姐姐……阿残今天偷懒一回好不好?”她忽然又说,“我不想跳下山去……你只不要告诉师父就是了——好不好?”
容初看着她恳切纯净的一双眸子,不由心下一动。
她和善玦一样,都捉摸不透这孩子的心。这孩子才十三岁,平日里看着也是这个年纪该有的天真幼稚,可偶然间的言行举止,又让人觉得成熟得可怕。
然而此刻,难得……她主动亲近。
容初于是颔首轻笑,扶着阿残慢慢走下山去。
生活似乎有了新的运行轨迹。
阿残不再汲汲于师父的早安,善玦于是每日一早便出门,乔装入城营生。讲授玄虚之学的人换成了容初,一整个早上,她会一边收拾衣物、料理家事,一边将那些生涩的文字娓娓背出来,带着阿残念熟。阿残不知道识记这些玄虚之学究竟何用,但除此之外,她倒真是无事可做。
何况,若不听不学,她和容初便几乎无话可说,未免太尴尬。
容初当初留下的那些书,在搬到这个新家的时候,每一本都被善玦好生包裹了带来,又整整齐齐摆在新架子的右边上三层。于是,容初偶尔也会将自己的书拿来和阿残一起看,一起揣摩诗人的心意,一起想象折子戏的腔韵。这算是两人间难得的愉快交流。
下午,容初多是去那新石洞里整理修补,偶尔也会陪阿残上山数小花,但再也不许她偷懒走下山。阿残和师父的交流越来越少,甚至极力地避免与他单独相处,却又愈发亲近容初,每夜都要她陪着才肯睡下。
阿残真的做到了——让容初离善玦远一点。
一切似乎都安宁了下来。
而数十日后,面对一纸花笺,她将会无比怀念起最开始那灵谷小竹楼中她初初开口叫她“容初姐姐”的那个凉凉清晨。
第十三日深夜,一声凄厉的尖叫将这小小山谷中的每一片叶子都惊醒。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体内炸开,剧烈的疼痛似疯长的带刺的藤蔓,紧紧绞住了阿残的全身。她的冷汗很快便湿透了衣裙,通体上下却是火一样地泛红发烫,残缺的右腿更是有如千万虫蚁横行啃噬,痛痒难耐。
这疼痛,比之十年前更甚。
她想起自己还是个小丫头时,每每发作,他与容初都会急出泪来。
她想起,自从他开始喂她那种丹丸,她便再也不曾“发病”。
原来,那丹丸真是一种“解药”,解一种残忍的毒。
她不自觉地脱口叫着“师父师父”,善玦飞快地赶到她身边,却又被她狠狠推开。她的手已经没了力气,那一推绵绵软软,却还是让他踉跄着退开好几步远。
“你不要碰我!”她尖叫着,复又倒在床上痛苦地翻来覆去。
善玦于是一路只向后退着,阿残撕心裂肺地哭喊的样子映在他眼底,刺得他发疼。
她这样痛苦……这个最无辜的人,这样痛苦地……
他的双颊上,竟也有久违的冰凉咸涩锋利地划过。
容初也匆匆跟着赶来阿残的房中,并没有晚太多。她满口安慰着,但也没有半点缓解的方法,急的直跟着掉眼泪。
她和他都知道,十三日了,阿残体内的药毒失了丹药的压制,早该疯狂发作。
容初退开几步,心下作着痛,忽而想起什么,急急想上前去,又被善玦轻轻拦下。
善玦不敢直面容初那惑中带责的目光,更不忍心看小榻上疼得直打滚的阿残,只好别过身去,低声道:“这药毒……发作起来,只一刻钟左右便会……暂作消停的。”
“善玦!”容初将他的手一把甩开,“可你如何忍心看她这样受苦?!”
“我如何忍心!只是总靠你催眠也不是办法啊!你本来就不是专修玄虚灵术的,不过是凭着月玘——”他忽地一顿,愤愤地抿紧了唇,大步只向窗边负手立下。
月玘之心,璇桂之身,一夕灵赋,化而为人——枯等千年方为人身,如何甘愿,仅得存世这十数年?
容初……你不曾修炼,积灵恢复太慢——一旦积灵耗尽,你会化归一株寻常璇桂草的!
“善玦……什么‘月玘’?”容初柔美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竟带有几分哽咽。
他强忍着没有回头,却还是在她甩门而去的那一刻不禁浑身一震。他深呼吸了几次,终于压下了眼中的浓雾,再缓缓踱回阿残身旁,坐在小榻的尾端。
阿残已不再左右打滚,只是背对着他缩成一团,双手交叠在胸前,紧紧抓着自己的两肩,浑身发抖。他知道她仍是很疼,只是药毒稍有缓解变化,不再如火焦灼,而是自骨髓中渗出寒意来。
“师父——”她忽然开口,却牙关打着战,“好冷。”
“……我在。”
他话音方落,她便猛地爬起来,直向他怀中扑去,纤弱的双臂却也能紧紧将他抱住。他迟疑着伸出手,轻轻环住她,只怕把她碰得更疼。她在他怀中抽泣着,咸涩的泪水很快浸透了他单衣的前襟,一直冰凉地苦到他心底。她仍在发抖,咬紧了牙关,还是不时地漏出几声啜泣。他不由得将她护进怀里,越发拥紧。
“我恨你,善玦。”她哽咽着,极轻声地喃喃,却丝毫没有放松抱紧他的双臂。
容初回来的时候,药毒已稍作消停,阿残支持不住,蜷在小榻上沉沉睡去。
善玦就守在阿残身旁,神色木然,望着窗外的夜幕发怔。
容初长长舒出一口气,垂头苦笑。
良久,她用袖口在脸上抹了抹,柔声向善玦只道:“睡了吧……夜很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