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已是第五次了。那药毒毫无征兆地发作，蹂躏着她撕扯着她，几乎将她嚼碎。
阿残昏昏沉沉地睡到日头已高，仍赖在自己的小榻上不肯起来；但她又非要容初过来陪着，否则什么也不肯吃，推说没有胃口。
善玦自然由着她，容初又向来待她很好，便熬了一碗清淡的竹米羹，下了半勺阿残最喜欢的玫瑰糖化开，一小口一小口地吹凉了哄着她吃下。
自阿残第一次“旧病复发”后，三人皆变得寡言少欢。小木楼里甚至比之前那青涩的竹楼更为寒意逼人。
善玦不言，容初恬退，而阿残虽敏感早熟，却也故作镇定，静观那对璧人之变。
一碗竹米羹下肚，阿残只觉清醒了一些，便央容初念些什么给她听。容初于是取了几本自己的书，整日守在她身旁柔声地念，饭也没能好好吃些。阿残偶尔也就着容初念的问上两句，却总是有气无力的，听得容初越发心疼起来。
及至暮色渐渐四合，阿残才终于哽咽着说：“辛苦了容初姐姐一天，对不起。”
“哪里的话——”容初连忙伸出手去想安慰她，见她背着自己侧卧着，便又只好默默收回了手，连着后半句话也咽了下去。
这是容初姐姐该做的。是容初姐姐欠你的，傻孩子。
“容初姐姐，你快去好好吃些东西休息了吧，别管我了。”
“阿残……”
“我只想自己歇着。”阿残说着，舌根已尝到了几分苦涩。
容初只好起身出去，只将房门虚掩着，以便听到了什么能及时赶过来。
阿残听着她的脚步远了，才艰难地坐起身来，望向门外出神。又是一整日了，她多想知道师父在做些什么，多想他进来探望她一眼，哪怕一句话也不说——可她又怕他。她不愿相信那些别人告诉她的、她自己推测出的乃至她分明清楚记得的“真相”，因为这些故事里的“恶人”是她的师父，是她最珍惜的人，是她在这世界上几乎唯一的依靠。
因为他对她那样好。
可那些“真相”太锋利，一再向她逼来，将她的心房刺穿。
而这整个故事里，似乎还有一个与一切肮脏不堪无关的，一个雪白的、完美的、全无瑕疵的人。如果可以，她要努力保护这个雪白的人，即便自己是如何地嫉妒她，也要让她离他远一点，让她免遭他的……“魔爪”？
呵……可是，他们相爱啊。即便他的“恶行”全都是真的，即便他真是恶贯满盈罪不容诛，那个完美的温润的女子又怎会有哪怕半分介意？
她明白这样的爱。
因为，她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明知师父杀人如麻，明知他喂她成魔，却还是心甘情愿在他身边，还是妄想能与他……
一起头发花白。
阿残胡乱地想着，低下头去摆弄自己穿着的雪白单裙。但凡师父给她买的衣裳，一定是这样的雪白。她虽喜欢容初最近送她的那几件彩色带花儿的，但真要穿起来，终归还是这些雪白的更好。
阿残记得，十年前自己也有是很多花裙子的，只是都被她自己亲手埋了。当年容初走后的第二十一天，师父就像丢了魂似的，整日立在靠门的窗边，叫他也不答应，直到年幼的她饿坏了大哭起来，他才稍微回过神随意弄了些吃食给她，自己也不吃不喝，只又向那窗边立着。
又过了一日，师父从山外回来时便带了许多素白的裙子回来，问她喜不喜欢。
阿残永远记得他当时的目光，也记得自己正是因此而头一次对他撒谎。
再过几日，她已确定师父只要看她穿白裙子就会高兴就会对她格外的好，于是便趁他出门的时候就近在竹楼脚下将自己的花裙子尽数埋了。她怕自己看到了这些漂亮的花裙子会忍不住穿上，到时候又该讨师父的嫌。
那年她才四岁，却懂事得过了头。
而今。他再看到她穿花裙子时竟也会微笑起来，且带着她熟识的轻暖。
她知道，那只是因为这些花裙子都是容初送她的。
当初她穿白裙子他会高兴，也只是因为容初就是只喜欢穿白裙子的。
容初，容初，这个近乎完美的女子即便已然不在他的身边，她的影子还是会占领他世界的每一个角落。
善玦……我是有幸进入了你的世界，却不幸活在她的影中。
阿残苦笑着，又仰面倒下去，在雾气溢出之前紧紧锁上了双眼。她宁可一直昏昏沉沉地睡着，兴许在偶尔的难得的一场美梦里，她可以穿着自己喜欢的衣裳，漂漂亮亮地跳一支舞，只给他看。她可以也是墨发雪肤，可以也有灵活自如的修长双腿，可以也亭亭立于他的身旁，进山采药，入市救人，她可以陪着他去任何地方。
然而，十年，即便只是个梦，她也从未有幸得此殊荣。
入夜，天幕黑如无底深渊，只有两三粒昏暗的星子悬在极远的地方，摇摇欲坠。
善玦默默地对着一豆烛火，双唇微抿，眉峰难平。
容初守着阿残安稳地睡熟了，才蹑足出来，门也不敢关严。她看着善玦挺峻却孤直的背影，不觉眼眶一热。
三十三日了。那孩子也已发病五次了。新修的石洞早已完工。她一拖再拖，但昨夜那孩子再次药毒发作，口吐黑血，她几乎祭出全力，才勉强令那孩子安定。是时候了，天海间的巨大命轮已将他和她送至此日，无论如何，必须舍得。
只是，如何开口？
容初轻轻做了一次极深极缓的呼吸，终于将眼中的雾气压下，缓缓道：“善玦……你说得对，总靠我催眠，毕竟不是办法。”
善玦闻言不由得微微一震。他几乎能预想到她接下来要说什么。
这一天，就这么来了么？
他有些不安，不自觉地扣紧了指节。
容初走到他对面坐下，果然接着便柔声问：“休养了这数十日，身子可好多了吧？”
他只是望着她那双稀世墨玉般的眸子，不敢答话。他宁可坠入那两汪秋水之中。他甚至下意识地轻咳了几声，并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容初静静地等了一会儿，伸出手去覆上他扣紧指节的手，他却几乎想要将手缩回。她冰凉而美丽的指尖温柔却有力量，紧紧地将他的手握住。
终于，她故作轻巧地微笑道：“——你炼了我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