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一件事的意义就是它本身,那算怎么回事儿?”我感到自己已经头脑混乱了,但我坚持着自己的感觉。“还有许多事值得活着,亲人,朋友……” “可是早晚都会失去。” “拥有过还不够么?” 我无力地摇摇头,陷入了沉默。我们讨论的恐怕不是同一件事了,而我只能说:“我还是不能同意。可但愿你是对的。” 这是我和阿木惟一一次哲学体系的对话,我从中认清了使我感到绝望的东西,但对它无可奈何。看样子阿木即便是个精灵,也是个已经适应了并且比较坦然的精灵,她说得有没有道理,也许只能交给时间去检验。在那最后一次也是最重要的一次模考的前夜,阿木叫我给她唱支歌,我就挑了一句有内涵的:“……时间匆匆匆匆流走也也也不回头美女变成老太婆……”看见她瞪起眼睛,我就赶快转移话题: “你愿意做第一个死去的人还是最后一个?” 经过百般摧残,阿木已经可以心平气和了:“都不是。”
“也许第一个会好一些,他不用承担别人的死亡,不用去感受自己的一部分丧失了的那种痛苦和迷惑。但其实也很糟,第一个人,他的过去们尚活在世上,而他自己却死了!”
阿木叹了口气:“我说你年纪轻轻,别老想这么久远的事。抓紧时间看看书,快考试了!”我却无法停下来:“最后一个呢,正相反,他的过去们都死了,他却还活着。看来你还蛮狡猾的,挑了中间的……”“那你呢?你做哪一个?”阿木忽然很反常地机灵了一次,以攻为守地把问题还给了我。
我把头枕在胳膊上,脸侧向着阿木:“我不知道。又不是我想什么时候死就能死得了的。”阿木顾作幽默地抬了一杠:“想死还不容易。”我一下子立起身,横眉:“你是不是盼着我有那一天呢?”
阿木连忙摆手,还满脸笑容:“不是不是,我说错了,我收回我收回。”“你想收回就收回呀!收回就没事儿了?”我弄出一种很受伤的表情。“哎,那还要我怎么着?你别得理不饶人啊——”阿木的声调开始上升,样子蛮横。“哟,你还有理了?”我知道自己必须针锋相对,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
“不是有理没理的问题,你这个人怎么……” “好了好了,就这么几天了,别吵了,有什么意思!” “你——,懒得理你!”阿木气鼓鼓地转过头去,眼睛里湿湿的,吓得我赶紧异常小心地扯扯她的衣袖:“怎么了怎么了,又生气了?”阿木用力甩开我的手,火气冲天地说:“别拽我衣服!” 我先是瞪瞪眼:“你今天吃火药了?”随后我想起阿木不吃硬的, 我只好屈尊向她请罪:“好好好,是我错了。行不行,美女?”阿木哼了一声,我不禁感慨天理不存:“唉——我记着吧,一开始吧, 好像吧,是你向我道歉,也不知咋整的,绕来绕去就成了我的错了。你说这事儿吧,咋想不明白呢?”阿木呵呵地笑了,笑得很傻。我发现自己陷入了一种难堪的伤感之中:马上就要和阿木告别了,而我本来是可以和她和睦相处的,本来是可以留下一些愉快的回忆的,可是却选择了另一条路。
或者如果我曾一直在那条封闭幽冷的暗路上走下去,那么即便我将为人所不齿,为自己所鄙夷,我也大约可以算是一个坚持原则的冷兽。偏偏这只冷血的动物竟然苏醒过来,也开始非分地想变成一个热乎乎的有感情的东西,我便作茧自缚,连自己都不屑于这种无常的态度。我在应该收获友谊的时候关上了大门,在应该潇洒或者头也不回地离去时却又左顾右盼、频频回头,不相信时间正催我放手…… 轰轰烈烈的“·”结束的那天蒙古高原却又送过来一阵绝地反扑的奇风,在空中撒满了细小的黄土,整个世界一片昏黄,很有情调。自我感觉良好的我骑着那辆忠诚的自行车在人烟稀少的马路上飞奔,高声唱了一首《我的太阳》,吃了一嘴的灰尘。在一个拐 弯处,有一辆自行车从后面刮了我的车轮,我晃悠了两下才稳住车。 那人骂了一句:“怎么骑车的?!没长眼睛啊?!”然后就骑车走了。
“·”的结果再次出乎意料。老班神神秘秘地说:“第六名。”好像声音大一点就会把六吹跑了似的。我的态度很直接:“别逗了,老师。”老班认真的神情下是压抑的喜悦,好像我军打的翻身仗一样:“你这孩子,我还能乱讲么?”我只好相信,因为老班是从来不乱讲的。我哼哼哼笑了三声:“不会吧,我有点接受不了……”老班欣慰地说:“嗨,我觉得这才是你的真实水平。 ”(我也是这么想的。)“这回有信心了?好好干吧,高考没问题!”我想:他妈的,老子终于翻身了!从我们身边经过的语文老师重重拍了一下我的肩膀:“小子!没准儿你是今年的黑马呢!”
回到班级,阿木幸灾乐祸地问:“又犯什么错误被老师叫走了?”我唉声叹气地拍着大腿:“唉——也没啥大事儿。就是我一不留神考了个第六,结果语文老师不干了,说我威胁了他们班清华苗子的前途了。这不,把我叫去批评了一通。我说‘那算了,你老人家也别动怒,为了一个破清华咱爷俩闹得脸红脖子粗也犯不上。我下次注意点,就比你们班的苗子少考一分还不中么?’他说‘那委屈你考个北大凑合凑合吧?’我说……”
“行了行了,吹起来还没完了。我问你,天上为什么有牛在飞?”阿木瞪着我。“因为地上有我在吹。”阿木一听就笑了:“我再问你,真考第六?”
我很久没有理由狂吹烂侃了,今天终于老天开眼,一九四九年的感觉涌上心头:“我骗你干什么?”“行啊,小伙儿,有两下子。”我拍了拍胸:“真是的,你同桌我……哎我说,语文老师说我没准儿是匹黑马,你觉得呢?”阿木特虚假地点点头:“嗯,我说也是。”我叹了口气:“唉,想不到你也和他一样说话没水平。什么叫黑马?我本来就是匹赤兔宝马千里神驹,只是以前不愿意跑而已……”阿木一语不发地在我面前的一张卷子上写了一个字:呸! 阿木写的“呸”很带劲,大概是经常写的缘故。至于她笔下涂出来的其他字就环肥燕瘦让人不敢恭维了。我曾经忠言逆耳:“你也该练练字了。姑娘家,字得拿得出手才行。不然将来出了门子人家都……”阿木一脸的暴怒:“闭嘴!”我撇撇嘴:“为你好。”阿木又开始借机数落我:“你说你,开头说得好好的,像回事,怎么越说越不像人话了呢?你这毛病可得改改!”“我就这德性了!” 我摆出一种我是流氓我谁也不怕的姿态。
阿木忽然一脸的坏笑: “你不改,将来都没人跟你!”说着还捂着嘴直乐,一边还添油加醋:“到时候,我再见到你,你还是个单身汉,可怜巴巴地跟我诉苦说:‘同桌,没人给我做饭吃。’我就扔给你两个馒头,说:‘拿好了,吃不饱别再管我要。’……”阿木越说越来劲,眉飞色舞地模仿老头子的声音,完全不顾在一旁咬牙切齿瞪着虎目的我。最后她支持不住,笑得趴在桌子上。我也没法再憋住笑:“看你那傻样!差不多就中了,还没完了,你?” “你说谁傻?”阿木立刻起身瞪眼问。
“你!看你这破同桌,就给我两馒头,还‘扔’!还‘扔给’我!这不还没分开呢,本质就暴露了。唉,人情冷暖啊——”我摇 摇头。阿木痴痴地笑着:“那我给你换两个花卷,行吧?还是热乎 的呢。 ”“你们家是卖早点的吧?怎么不是馒头就是花卷的?热乎的!连碗豆浆都没有!不吃了!”“那我再给你碗豆浆,行了吧?不用加糖了,吃糖对身体不好。 ”我张着嘴,无话可说。阿木笑脸中又显出四个酒窝:“加糖加糖!我一定给你加糖!”我一扬脖子,气节不失:“加糖也不吃了!就凭我玉树临风,要给我做饭的人都得预约。”阿木忽然心怀不轨地说:“那你可得找一个手艺好的,能干活的,每顿饭得把我的那份也做出来。”我斜着眼睛,表示很不解:
“有我吃的就行了,做你的那份干什么?”阿木特认真地说:“我将来没地方吃饭得找你呀!”我恍然大悟:“噢,敢情你以后也没人管呀?”阿木笑嘻嘻地点点头:“怎么,不让去呀?”我笑着说:
“让让让,不就是俩馒头嘛,我豁出去了。”阿木立起眉毛:“就两个馒头?没别的了?”我咬咬牙:“再给你袋儿咸菜,行吧?”阿木撇撇嘴:“小气鬼!”“我们家就喜欢吃这个。你吃不吃?”阿木换上一脸亲切的微笑:“行行,你吃什么我就跟着吃什么。”我悲伤地向着房顶:“上帝啊,我做错了什么,你要这样惩罚我?”阿木笑呵呵地说:“唉,你就认命吧!”我忍不住笑:“咱们这也算患难之交了。”阿木笑得很舒服:“真好玩!”
可是好玩过去之后,我们又难过了。最后一个星期里,我们几乎什么都没干。大家都明白这是高中的最后时光,说它是未成年的最后七天也不算错。那些沉重的书啊本啊都被一书包一书包地运回了家,准备着随同着一段很长的岁月一起埋葬。桌子上干净了不少,显得很空虚,很没有含义,桌子里也几乎被掏空,没有了内容。这些经历了一代又一代使用者的老桌子在五月末的阳光下安静地立着,散发着腐木的气息。在我们离开后的许多年,又经历了许多代的使用者后,它们还将这么安静地立着。空气中的灰尘颗粒在阳光中轻舞飞扬,老师们对于大家上课时聊天已经放任了,他们自己也经常和我们扯些闲淡。我和阿木心中空空荡荡,没有心思干什么。也许用高考前的七天来为一段行将入土的十几年的旅程料理后事是有一点奢侈,但为了准备一次不知后果的离别七天却是不够的。可是,我们只有七天。
多一天都没有了。没人提起分别的事。大家还装作很快乐,很阳光的样子。我和阿木打了个赌,发起者是我——像这种无聊的东西只有我干得出来。我们说好谁比对方先离开这个世界谁就输了,赌注是十块钱。我窜改了一首歌,送给了阿木。应阿木之邀,我每天义务演唱一遍《青春》,阿木说我唱这个歌很好听,我笑了笑,就当她说的是真的了。我给阿木写了一封信,全是些叮嘱的废话,最后一段是这样的:你曾经以为我从来没把你放在心上,可是,有一次,我坐 在公共汽车里,忽然冒出一个让我害怕的念头:如果有一天你 死了……我的眼泪立刻就流了出来,好像真的发生了一样。我 不想放声大哭,所以你还是保重身体,不要让我去承受那种撕 心的痛,我宁可输掉那十块钱,也不想看着你离开。也许这很 不中听,反正我已经说过了许多惹人厌恶的话,也不在乎多这 一句了。这是心里面的话。
第二天阿木给了我一封回信,但叫我分别后再看。
想当年盼望着毕业是论年数的,后来不知怎么,就论月数了,过着过着,就论天数了。到了现在,就得论节数了。距离结束还有十二节课,然后这一切无论欢喜还是忧伤,无论仇恨还是友谊,愿意还是不愿意,都将被岁月带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