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主题是狂风。上学的路上昏天暗地,从异国他乡的地皮上刮下来的黄沙吹打在我的脸上,从衣缝里溜了进去,黏糊糊地混成了让人连想死的念头都有的肮脏泥污。我拼命蹬着那辆居然还没有被我骑碎的车子,竭力不去想这些臭沙子带着多少让人恶心的细菌。在这昏黄的世界里,我头脑空白气喘吁吁,猛然想起空气阻力好像是和速度的平方成正比的,也就是说我骑得越快阻力就越大,为了求算最经济的蹬车力度和频率,是不是需要一个二次函数……我用力甩甩头,把这些白痴想法甩掉,只管蹬啊蹬……
屋子里的空气异乎寻常地闷热,阿木正在用抹布擦桌子上那层肥沃的尘土,我们已经好几天不说话了。她抬头瞥了一眼我额头上的黑汤儿,就掏出一块香喷喷的香皂,故作平淡地说:“洗脸。”我像一头熊一样喘着粗气接过香皂,什么话也没说,但心里知道烟消云散了。
阿木和我整天蹬着车子,来到学校面对彼此的灰头土脸,没完没了地重复着:“风可真大。”于是我设想在自行车的后面装上一面大帆,如果赶上顺风,就可以扬帆飞驰。可逼人发疯的是,无论我上学还是回家,总是顶着风,也许这风是转着圈儿刮的,所以那个奇怪的交通工具最后没能问世。
我想,这样的天气可能说明大家的心情都是灰色的,而我们每天就在自己灰色的心情里拼命蹬啊蹬,像祥子一样用狂蹬不止的方式来对生活进行一次次哲学意义上的求解。
由于长久关窗,教室里有了发霉的气味,给人一种五十多个人一起慢慢腐烂的感觉。许多人晚上熬夜,白天抓紧每一刻睡觉,屋中的沉闷让人憋气。阿木也开始经常性地趴在桌子上,露出毫无戒备的倦容。我看着她的脸,打消了掐上一把的念头,然后也趴在桌子上沉沉睡去。外面,风在呼号,马在嘶叫,世界在咆哮。生活变得纯净了,我们心中只惦记着一件事:“·”。而自从那块力士香皂后,我和阿木再也没有吵过架。实际上高考近在眼前,由于缺乏素材和心情,我们没什么可吵的了。学校大门上的倒计时牌上的数字一天天减下,如同定时炸弹一样令人激动,大家都渴望着它变成零,然后砰的一声炸开来,把我们炸得粉身碎骨。五月份的人都神经兮兮的,满校园充满了各种奇异的情绪,人们麻木的脸上绽放出令人警觉的笑容。
忽然间一种白色的环状物盛行起来,礼品店的老板声称这种居然被他们叫做戒指的东西今年将会给人带来好运。对于旁门左道颇为精通的阿木送了我一个勉强可以戴在小指上的铝环,并且祝我考上清华。我非常感动,尽管她的这个祝福有点浪费感情。在剩下的零星岁月里,我和阿木都觉得没有必要把一个故事的结局弄得很不愉快,于是齐心协力粉饰过去企图画一个美好的句号。我们争着表达自己是多么幸运地遇到了对方并惊讶于早年彼此间的不和。结果弄假成真:每每想到离别在即,一阵难以承受的沉重就压在我们的心头。为了调节气氛,我开了一个玩笑:“阿木, 你说十年之后我们再相聚时,你会是什么样子?”阿木特没根据地自信,拍拍脸:“肯定特漂亮了。”然后又古怪地笑着:“你肯定变 得特老了。”我撇撇嘴:“真荒谬!好像我老了你就不老似的。男 人四十还还还一朵花呢,三十就是含苞待……”阿木皱了皱鼻子:
“真恶心。”我瞪眼:“你说谁?”“你!”“没劲。”我闭上眼不理她。阿木不肯咽下这口气,在我耳旁大喊:“弱智!”我心想:完了,又来了。
“白痴。”“傻冒!”“庸俗。”“长颈鹿!”“老孔雀。”“二子!”“低级趣味。”“不行!你必须让我说最后一句。”阿木仰着头,毫无道理地说。
我睁开眼:“凭什么?”满脸微笑。“不凭什么!你就是不能说最后一句!”阿木的话越来越没道
理了。“不凭什么是凭什么?”“不凭什么就不凭什么!”“什么‘不凭什么就不凭什么’,那凭什么?”“你有完没完?”“是谁没完没了?“
阿木忽然一脸苦肉计式的微笑,哀求着说:“你是我同桌,你必须让着我。” “你是我同桌,你为什么不让我不让着你?”说来说去我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你就是得让着我!” “好好好,你说最后一句。” 人类历史上又一条不平等的条约就这么签订了,但是关于“老”的话题还没有结束。我还是没法子想像十几个春秋后的那一天我和阿木面对已经面目全非的对方是怎样的尴尬。这两个中年人,曾坐在一起吵架?这感觉有一种怪怪的味道。
不知为什么,我还老想像阿木以后肯定会把头发给烫弯了,就像许多中年妇女那样,那些让人无可奈何的阿姨们许多年前还是扎着辫子的小姑娘, 坐在课桌旁,做一张很难的数学卷子…… “阿木,要是许多年以后,我在大街上和你意外重逢,我肯定说:‘Oh,it’s you,Ahmu !’可惜那时你连这句英文都听不懂了, 所以你就以为我认错人了……” 阿木被我逗笑了:“拉倒吧你,就你?到时候肯定都不知道英文是什么了。” “那我就可能说:‘哟,这不是阿木么?咋这样了?哎呀,我不在你身边儿,你咋就变得这么没品了?都认不出来了……’” 阿木盯着灰白色的房顶,脸上雾蒙蒙的微笑,好像房顶上正上演着我们重逢的那一幕似的:“去你的吧!到时候我肯定特漂亮, 你就特庸俗,肯定破衣烂衫胡子拉碴的,我就装作不认识你,走过去了。”
我提醒她:“三十岁,还漂亮?”阿木继续颠倒是非地说:“那当然。”我有了对策:“那四十岁呢?”
“当然……还是……漂亮的。”但口气已不那么坚决了。“五十呢?”“那当然……哎——那时候就老了……”阿木叹了一口气,抚
摩着自己的脸,有一点惶惑地问,“那,怎么办呢?”“怎么办?老了就老了呗,还能怎么办?”我知道这话有点残
酷,可这是事实。阿木忽然抱怨起来:“烦人!你把我的心情都弄得不好了。”我只好安慰她:“没事儿没事儿,你老了我也老了,大家都老
了,没什么了不起的。我陪着你一块老还不中么?”阿木勉强一笑:“对!你比我更老,我就年轻了。”竟然沦落到从我身上寻找平衡的地步,估计她也没什么前途了。天气乍寒乍暖,阴晴不定着,夏天有点要提前到来的意思。我
送给阿木一个温度计,然后开始了猜温度的游戏。阿木总是猜得偏低,所以她常常盯着温度计,心中盼着酒精柱上升。酒精经不起她的逼视于是开始缓缓爬升,后来等上升到快要可以热死人的地步时,阿木想让它停下来都已经办不到了。为了破坏阿木的劳动成果,我总要趁她不在时对着温度计用力吹,希望把它的高度吹下来,吹着吹着我就开始头晕。后来体检的时候我发现肺活量增长了,这真是个意外的收获。
另一个意外的收获是我的仙人球死了,这可以解释为长久缺失水分造成的他杀,也可以认为这颗满载着我黑色心情的可怜植物在饱受折磨之后终于彻底丧失了对生活的信念而自杀了。不管怎样, 这都让我深受打击。老师开始要我们注意休息和饮食了,并且为了缓解我们的焦躁,还用班费买了两箱子冰棍儿给大家降温,于是屋子里响起了贪婪的吮吸声,而我也第一次发现一根冰棍儿竟然可以如此好吃以至于冰到了肚子里后我依然恋恋不舍地叼着那根棍儿。阿木意味深长地看着我,皱起了眉:“哎,我说你别这么丢人行不行?快把那根棍扔了!” “你管得还挺多!”我把木棍扔进塑料袋里,“哎,这袋子里的纸都满了!” “那你快去扔了它。”阿木毫不为难地说。
我觉得此事甚无道理:“你怎么不去?” 阿木把袋子递过来:“你是男生,当然你去!” 我接过袋子,又把它递了回去:“什么?现在不是男女平等么?怎么干活时又不平等了?” 阿木不耐烦地把袋子塞到我手里:“要你去你就去,怎么这么多废话?”我忽然一笑:“多说一句是一句,以后就没机会说了。赶明儿个你想听我说废话都没地儿找我去了。”阿木一听“赶明儿个”就笑了:“我又没有毛病,听什么废话呀!”可是她的眼神有点黯淡了。也许是疯狂的天气影响了人类的理性,我在短短几天里就看见了三次车祸事件,让我开始思考一些深刻的问题,那些多年以前就困扰着我的问题,那些我永远也解决不了的问题,于是当我扔掉袋 子回来时,发现人们都在愉快地聊着天,书本都在夕阳透过来的柔 和光辉中摊开着时,我忽然决定和阿木讨论这个问题。
“你说咱们这个集体,这些人,将来谁会第一个死去?”
阿木吓了一跳,不知所措地沉默着。我继续用一种近似残酷的平静语调说下去:“早晚有那么一天,一个人死了,剩下的还活着。大家都会去参加葬礼,看着一个认识的人入土……”阿木的表情很痛苦。我继续说:“有了第一个,就会有第二个。大家一个个地倒下去,只剩下几个人还留在世上……终于有那么一天,只剩下最后的一个人,他认识的人都死了,他开始怀疑过去的事是否真的发生过。因为他除了记忆已一无所有,而记忆中的事都过去了,不见了,故事中的人都死了,没有了。他活着,感到不真实,也许只有死才能给他解脱。于是这个集体就从世界上消失了。没人知道曾经有我们这些人存在过。那些事被人忘记,那些表情变成灰土被埋没,一切都化为乌有,其实也就不曾存在过……”
阿木痛苦地摇摇头,想从我的话中挣脱出来:“不对!我们当然曾存在过……”
“那又怎样?一切都会逝去,什么也不会留下,连记忆都不会留下。谁能证明?作为被告,我们不能为自己作证。可除了我们自己,还有别的证据么?没有。我们没有证据,所以我们是不存在的。”
阿木沉默了,很久,她才转过头,继续着虚弱的抵抗:“我们现在就存在啊。以前吵过架,那些事都是真的。咱们活过,还不够么?为什么非要被人记住呢?不为人知不也挺好的吗?有些事,自己知道就行了。” “可是,既然注定没有什么能剩下来,活着又有什么意义呢? 我们为什么活着?”其实,我的愤世嫉俗可能就和这个问题有关系,因为,据说,以前魔族的生命是很长很长的,一个赤角魔一生可以做很多很多了不起的事情,而只要没有遭遇凶险,精灵族更是可以永世轮回的,可是现在一切都那么短暂,生命就是一瞬间的烟火,在别人的眼里留下片刻的闪光。“活着当然有意义,活着就是意义。”阿木还是不肯放弃她的阵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