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顿首，师鲁十二兄书记[1]。前在京师相别时，约使人如河上[2]。既受命，便遣白头奴出城，而还言不见舟矣。其夕，及得师鲁手简，乃知留船以待，怪不如约。方悟此奴懒去而见绐[3]。
临行，台吏催苛百端，不比催师鲁人长者有礼[4]，使人惶迫不知所为。是以又不留下书在京师[5]，但深托君贶因书道修意以西。始谋陆赴夷陵，以大暑，又无马，乃作此行[6]。沿汴绝淮，泛大江，凡五千里，用一百一十程才至荆南[7]。在路无附书处，不知君贶曾作书道修意否？
及来此问荆人，云去郢止两程[8]，方喜得作书以奉问。又见家兄[9]言：有人见师鲁过襄州，计今在郢久矣。师鲁欢戚[10]不问可知；所渴欲问者[11]：别后安否？及家人处之如何，莫苦相尤否？六郎旧疾平否[12]？
修行虽久，然江湖皆昔所游，往往有亲旧留连，又不遇恶风水。老母用术者言[13]，果以此行为幸。又闻夷陵有米、面、鱼，如京洛[14]；又有梨栗、桔柚、大笋、茶荈[15]，皆可饮食，益相喜贺。昨日因参转运，作庭趋[16]，始觉身是县令矣[17]。其余皆如昔时。
师鲁简中言，疑修有自疑之意者[18]，非他，盖惧责人太深以取直尔[19]。今而思之自决，不复疑也。然师鲁又云暗于朋友[20]。此似未知修心。当与高书时，盖已知其非君子，发于极愤而切责之，非以朋友待之也；其所为何足惊骇？路中来颇有人以罪出不测见吊者[21]，此皆不知修心也。师鲁又云“非忘亲”，此又非也。得罪虽死，不为忘亲[22]，此事须相见可尽其说也。
五六十年来，天生此辈，沉默畏慎，布在世间，相师成风。忽见吾辈作此事，下至灶门老婢，亦相惊怪，交口议之。不知此事古人日日有也，但问所言当否而已。又有深相赏叹者[23]，此亦是不惯见事人也。可嗟世人不见如往时事久矣！往时砧斧鼎镬，皆是烹斩人之物[24]，然士有死不失义，则趋而就之，与几席枕藉之无异。有义君子在傍，见有就死，知其当然，亦不甚叹赏也。史册所以书之者[25]，盖特欲警后世愚懦者，使知事有当然而不得避尔，非以为奇事而诧人也[26]。幸今世用刑至仁慈，无此物[27]；使有而一人就之，不知作何等怪骇也。然吾辈亦自当绝口不可及前事也[28]。居闲僻处，日知进道而已[29]。此事不须言，然师鲁以修有自疑之言，要知修处之如何，故略道也。
安道与予在楚州[30]，谈祸福事甚详，安道亦以为然；俟到夷陵写去，然后得知修所以处之之心也[32]。又常与安道言，每见前世有名人，当论事时，感激不避诛死，真若知义者[32]；及到贬所，则戚戚怨嗟，有不堪之穷愁形于文字，其心欢戚无异庸人，虽韩文公不免此累。用此戒安道，慎勿作戚戚之文。师鲁察修此语，则处之之心，又可知矣。近世人因言事亦有被贬者，然或傲逸狂醉，自言我为大不为小[33]。故师鲁相别自言：“益慎职，无饮酒[34]。”此事修今亦遵此语。咽喉自出京愈矣，至今不曾饮酒。到县后勤官，以惩洛中时懒慢矣。
夷陵有一路，只数日可至郢，白头奴足以往来。秋寒矣，千万保重。不宣。修顿首。
【注释】
[1]书记：尹洙当时仍带山南东道节度掌书记官衔。
[2]如河上：到船上相见。
[3]方悟此奴懒去而见绐：才知道这个仆人懒去送行，用假言欺骗我。
[4]台吏：御史台的吏卒。长者：有厚道的意思。
[5]是以：因此。书：指书信。
[6]陆：指走陆路。以大暑：因为天气大热。此行：指水路船行。
[7]程：此指一天的路程。荆南：指江陵府（今湖北江陵）。
[8]荆人：指湖北当地人。郢：郢州，时尹洙贬郢州酒税。
[9]家兄：欧阳昞，欧阳修的异母兄。
[10]计：计算。欢戚：欢乐与忧愁。
[11]所渴欲问者：我急于问候的。渴：渴望，急于。
[12]六郎：指尹洙之子。平：痊愈。
[13]老母用术者言：老母亲相信算卦先生的话。
[14]京洛：开封、洛阳。
[15]茶荈：茶叶。
[16]参：参拜。转运：官名，转运使。庭趋：对下级谒见上级官员的称谓。
[17]此句欧阳修始觉有屈辱感、失意感。
[18]“师鲁简”二句：你的便条中说，怀疑我对自己的行为有所担心。
[19]“非他”二句：不是别的，是害怕对高司谏责备太重，有想获得忠直名声的动机。
[20]暗于朋友：对朋友的为人不清楚。指没有估计到高若讷将欧阳修写给他的信，向朝廷告发。
[21]颇有人以罪出不测见吊者：很有人以“太出意外的被贬获罪”，来安慰同情我。
[22]其句谓由于坚持正义，即使得罪被杀，也不算忘亲。只要符合“义”，忠孝也就两全了。
[23]深相叹赏：深深赞叹我们的行为。
[24]砧斧：砍杀的刑具。砧：砧板。鼎镬：烹人的刑具。镬：比鼎大而无脚的刑具。
[25]史册：史书。书：书写，记载。
[26]诧人：使动用，使人惊异。
[27]“幸今”二句：所幸现在朝廷讲究仁慈，没有砧板、斧头、大鼎、大锅这类刑具。
[28]“然吾辈”句：我们这些人也要绝口再不谈以前作的事了。
[29]知进道而已：只知道加强自己的圣道修养罢了。
[30]安道：余靖，字安道。欧阳修在往夷陵途中，曾与余靖在淮安舟中会晤。
[31]处之之心：指对待被贬谪一事的态度。
[32]真若知义者：真像一个坚持正义人的样子。若：像，如。
[33]自言我为大不为小：自称只为大事不拘小节。
[34]益慎职：更加谨慎地做本职工作。益：更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