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男子皱眉,冷然喝道:“怎么回事?”
几个部下支支吾吾,说不出所以然。
白衣男子虽对自己的手段有把握,却也知道程涟忆不俗,只得拂袖亲自去看,却见程涟忆被断枝碎石半掩在树根旁,双眼紧闭,早已昏死过去,嘴角渗血,额角亦有血痕蜿蜒而下,并无异常;又去看栽倒那人,只见那人额头破开,血流满面,似被重器所砸。
白衣男子四下一寻,居然找到一颗硕大浑圆的金弹子,在阳光下泛着耀目诱人的光泽,上手掂了掂,足有二两重。四周围过来一圈部下,均不料凶器居然是货真价实的金子,一个个目露狼光,口涎直流,统统看呆了。
白衣男子长身而起,朗声道:“何方高人在此,请现身赐教。”话音刚落,又一人“嗷”的一声,给金弹子砸得头破血流,两眼发直地晕了过去。
白衣男子霍然抬头。程涟忆所撞上的大树上不知何时坐了一个乐呵呵的胖老头,老头肩上扛着个鼓鼓囊囊的大布袋,手上还搓着几个金弹子,若非虚坐在离地三丈有余的树枝上,那惬意神情直与京城巷子里的背着手遛鸟串门的老太爷没什么两样。
此树乃是数人合抱的陈年榕树,枝繁叶茂,虽被方才的狂风卷尽了叶子,旁逸斜出的错综枝干却大都结实健全,因而树上藏了一人,他们竟一时未注意到。但看这老头轻描淡写地端坐在手臂粗细的树枝上,腿脚悬空,悠然乱晃,树枝居然纹丝不动,可见老头身怀绝技,不可小觑。
“阁下是什么人?为何二话不说出手伤人?”白衣男子冷然道。
老头仿佛没听到,自顾自乐呵呵地四处抛金弹子,几个部下看得眼睛发直,手忙脚乱去抢,结果互相撞得人仰马翻,让老头一弹敲晕了两个。
白衣男子折扇一扬,老头屁股底下的树枝应风而断,老头似乎猝不及防,张牙舞爪地掉了下来,肩头的大包砰一声砸在地上,竟砸出一个坑来,包里金铁碰撞之声尤为明显,让部下们浮想联翩——这莫非是一整包金子?
老头哼哼唧唧爬了起来,拍拍屁股上的灰,他这一站,顿时显出他身材格外矮胖圆润,富态可掬,略秃的额顶甚至还够不着白衣男子的肩头,令摄心术毫无施展之地。
老头站好,扛起包裹,便开始语重心长地跟白衣男子讲道理:“你这人,堂堂大好青年,怎么就不懂得尊老爱幼?老头子一把年纪了爬个树多不容易,屁股都没坐热乎呢就被你这小子招呼下来了,要老头子下来好歹打声招呼啊,招呼都不打就招呼老头子屁股底下的树枝是什么意思……”
白衣男子不耐烦地打断他:“我等在此有要事,劳烦老丈让一让,待我们事情办完了,你想坐哪棵树随便坐。”
老头“哦”了一声,扛着包裹挪了两步,颇为无辜地抬头看他。
却刚好挡在了程涟忆身前。
果然是来惹事的。
白衣男子额角青筋绽露,折扇一张就携着凌厉风劲抽了过去。老头大惊失色,胡乱扔出手里的几个金弹子,扛着沉重的布包一溜烟儿跑,步履轻盈得令人咂舌,几个部下眉心中弹,哀嚎着倒了下去。
老头很生气,一边跑一边道:“君子动口不动手,你这小子怎么不讲理,老头子分明让你了,你却还要打人,真是没天理了。”
白衣男子两招之后便察觉出这老头身手之敏捷不亚于程涟忆,然而他矮矮胖胖还拖着一个沉甸甸的大包裹,倘若耍赖抱包裹不动,自己的风劲一时还真拿他没辙。今日没逮到虹门余孽却来了一个极难对付的程涟忆已是意外,若再让这老头纠缠下去,难免不出岔子,当下便收了手道:“老丈到底因何插手今日之事?若分辩清楚了,也不是非要动手。”
老头这才停下脚步,气呼呼道:“老头子好好地在树上玩弹子看风景,你小子呼风唤雨差点把老头子摇下来不说,还斩了老头子座下神枝,如今却来怪老头子插手你们的事了?什么叫做恶人先告状……”
白衣男子打断他:“你想保涟漪夫人是不是。”
老头一顿,一脸的愤懑消影无踪,换上一抹狡黠笑容:“这可是天下第一的美人儿,你小子不懂得怜香惜玉,还不许老头子闻个香?”
白衣男子淡淡道:“涟漪夫人愿赌服输,该跟我走,旁人没有插手的道理。”
老头嘿嘿笑道:“哪有这么不知变通的小子。老头子游历天下,可还没见过强抢美人儿能说得这么冠冕堂皇的。行了,老头子兜里有的是钱,开个价,美人儿老头子要了。”说着往程涟忆身边一坐,把包裹往怀中一揽,竟就赖着不走了。
白衣男子缓缓摇着折扇,颇不在意道:“老丈包裹中就算全是金子,看数量大小,总不过也就千余两。人家怜香阁头牌的赎身价可都不止这个数呢,何况天下第一美人。”
老头呵呵一笑:“怜香阁的丫头赎身价最高也不过白银万两,你当老头子没见识?老头子这里可有足足两千两,金子,金子你懂吗!”
白衣男子颇不在意,淡淡道:“好歹也是天下第一美人,在下辛辛苦苦凭功夫赢来的,老丈这么没诚意,可别怪我不讲理了。”
老头眯起眼睛,半晌,高深莫测地说了句:“年轻人贪心不足可不是件好事。”说着摸出一张洒金笺,又不客气地解开程涟忆的包裹,翻出一盒胭脂,拿胭脂龙飞凤舞地写了两个字,在旁边标注了个“五千”,又转过身去,背着众人褪下左手拇指上的青铜翡翠戒指,旋开青翠欲滴的翡翠戒面,露出底下精巧而纤毫毕现的浮雕章面。
他以水化开胭脂,拿章面蘸着胭脂在信笺上落了印,拈着信笺抖了抖,递给白衣男子道:“拿去,随便找个逍遥阁分阁,都能换一单五千两以内的生意。这够了吧。”
白衣男子接过一看,“司徒”两个鲜红飞扬的大字触目惊心,落款印章繁复精巧,却是眼熟的规制——倒置的扇面之上端坐着一只趾高气扬的貔貅,组成了一个奇异祥和的圆。
他心中一震,心绪翻腾,连双手也有些稳不住地颤抖。
司徒是谁?日进万金、富甲天下的逍遥阁现任银库大总管!
——真的是眼前这个胖乎乎乐呵呵的狡猾老头?
天溟教复兴大业在即,虽然并非未与逍遥阁搭上关系,可这份关系却不在他们派系所能掌控的范围之内,天溟教内部派系纷杂,他们根本指望不上,如今有送上门来的人情,焉有不接之理?
如程涟忆这般武功高强的祭品并不难找,逍遥阁的路子却不是那么容易打通的。一张带着逍遥阁钱袋总管亲笔签名的信笺换一个品质尚可的祭品,确实足够了。
司徒看着白衣男子的神情变化,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狡猾笑意,清了清嗓子道:“小兄弟,怎么着?再不答应,老头子可要硬抢了。”
白衣男子很快平复了心绪,淡漠道:“金子留下,人带走。”
司徒瞪大了眼睛,愤愤唾道:“一个个都是财迷!真是世风日下。”颇不情愿地把包裹拉开,将金弹子抖得满地乱滚,白衣男子的部下们纷纷哄抢。
司徒抖完金子,拍拍布包,直接将程涟忆用布一裹,扛在肩上,冲白衣男子微微一笑:“小子,后会有期。”身形一虚,霎时消失在林中。
白衣男子目光复杂地看着他远去的方向,将那洒金笺小心折起,贴身收了。身后,一个部下捧着信鸽匆匆走来,恭声道:“宫主,总坛密信。”
白衣男子见那信以太极符密封着,知是要紧之事,眉头一皱,接过拆开,细细看了许久,手指一捻,信纸顿时焦黄曲卷,化为灰烬。他身边两个颇有地位的蓝衣人一直蠢蠢欲动,想要窥探,见状不由得道:“敢问宫主,信中怎么说?”
白衣男子不答,只吩咐道:“收工。”
一众部下应了,开始有条不紊地帮扶伤者、收敛尸首。两个蓝衣人对视一眼,一人道:“对照名单,应当还有九个漏网之鱼,宫主……不等了么?”
白衣男子瞥他们一眼,淡淡道:“富大和庞三既没能拦住程涟忆,定已被她所杀,茶摊陷阱已废,在此处等着也没用了。这九人皆是未出师的四代弟子,无字无号也兴不起什么风浪,如果非要将之一网打尽,必须另想计策。说不定你们于掌门那边已经有消息了。”
他顿了顿,又道:“今日把程涟忆放走另有目的,但程涟忆与于掌门关系不同寻常,回去给我把嘴巴管严了,不准提程涟忆半个字,否则坏了大事,别怪我丑话没说在前头。”
“是!”众人齐齐应了,两个蓝衣人却没吭声。白衣男子看在眼里,眸中划过一丝冷光,朝旁边两个亲信递了眼色,那两人颔首,假意矮身去拖地上的尸体,待两个蓝衣人经过,蓦地纵起,袖中寒芒乍现,悄无声息地将短剑狠狠扎入两人后心,发力一拧。这一下如兔起鹘落,两人猝不及防,哼都没哼一声就倒了下去。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一起敛回去。”白衣男子冷漠道,“陈江带一队人,押上那边落网的虹门弟子,护送伤者回城休息,其余人跟我走。北边有大鱼上钩了。”
被点名的部下抱拳应了,又道:“请教宫主,今日伤亡颇重,尤其是这两人……若于掌门问起,弟子如何对答?”
白衣男子道:“推给梧桐山庄。”
那部下惊道:“梧桐山庄?可梧桐凤家远在北地,倘若于掌门派人核实……”
“用不着他核实。“白衣男子莫测一笑,折扇一展,轻缓道,“梧桐凤家有肥羊落单了,我此行就是去抓捕元凶的。走了一个程涟忆,总得另寻个好祭品添补添补,让他静候便是。”
那部下一凛,躬身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