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我的求生欲望还不肯休息。一旦休息,就意味着我一睡不起,跟张浩一样了,永远二十二岁。眼前还是一片黑暗,他们叫我的声音也越来越远,好像是从另一个星球传过来似的。
"夏阳,夏阳。"
在这么一刻,我有种灵魂出窍的感觉,我就站在不远处,看着别人掐住我的人中,上下摩擦我的后背,叫我的名字,而我却站在不远处,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此时,灵魂在嘲笑躯体,但灵魂忘了,躯体不在的时候,它也随之不在了。
慢慢地,我开始缓过气来。可还是呼吸极其困难,眼前开始出现一些模糊的影子。
我很奇怪,为什么我的意识还在呢?它竟然这么坚强,坚持这么久。校医院的救护人员到了。此时我已经看出他们是谁了。他们把我放平躺在石椅上,把氧气管塞在我鼻孔上。虽然我的手脚冰冷,像死了一样,手早已没有知觉,蜷缩成一块,像一个急冻了的鸡爪。
"不用紧张。"我听到一个人说。但我不知他是谁。我的眼睑已经抬起来了。
"你真坚强。"另一个说。
接着,他们把我放在支架上,抬着放进救护车。
在这短短的几分钟里,我领略了时间的重要性。
切.格瓦拉环游南美洲后,在日记中写道,他已不再是原来的那个他,原来的那个他已经死了。我知道我又活过来了,原来的那个我已经死了。
过了几分钟,救护车在西区的校医院门口停下,他们把我抬进了一楼的一间病房。护士给我打点滴时,此时我已活过来,意志清醒了。只是手还是麻痹的,不过已像急冻前的鸡爪了。
当她要把针头插进我的手时,我跟她开玩笑说:
"你针头插下去,我一点都感觉不到疼,这真好,我最怕打针了。"
她只哈哈几声,说:"你已经没事了,打完点滴,再拿些药,就可以回去了。"她看起来徐娘半老,要是她年轻十几二十岁,我一定会追她。英国的Vernon Coleman写过《别让医生杀了你》一书,他要是看到救我的那些医生,他将会发现他写错了。
同乡们陪我打完点滴,已是九点半。
我请他们到校门口吃一顿,报答他们的救命之恩。
"夏阳,你今天吓死我了。"伟哥说。
我没说什么,只是笑笑。
回到宿舍,我觉得,"人生在世随时都在死亡之中",因此,我玩笑性地写了遗嘱一则:
一、我死后,把身体上有用的器官全部捐出去。穷人需要的,免费;富人需要的,加倍,多出的钱全部捐给慈善机构。
二、西方谚语说,客人就像鱼一样,放三天就会发臭。为了避免尸体发臭,也为了避免增加痛苦,请快速火葬。
三、不要给我办旧式丧礼,烧纸钱、诵经、叩头,这些多余的礼节,我统统反对。请老妈照我说的办。
四、火葬后不要土葬,尤其是在现在墓地这么贵的情况下,免得二十五年后还得从墓地里出来。
五、把骨灰交给某小姐,她定会说:"夏阳这小子真该死,他这爱情骗子!"请她用我的骨灰种一棵玫瑰花,如果她愿意的话。
若她不愿意,就把骨灰洒在离村子不远的大溪里,喂鱼!外国诗人说上帝让我们有记忆力,是为了让我们十二月还有玫瑰。若她种了玫瑰花,希望她的记忆里除了有玫瑰,还有那个时而嬉皮笑脸时而冷冰冰的爱情骗子。再骂一次"他真该死"也无妨。
六、把我仅有财产--书,送给需要的人,告诉他们,书或一个作家,可以改变他的一生。
七、我死后,请老妈不要去"看死鬼",这类迷信的活动,我统统不信。我是不可知论者,理智上倾向于无神论。我死后,一片黑暗,又或者一片花香鸟语,可惜我不能回来告诉你们。
八、为了避免触物生情--痛苦的情,请把与我有关的照片、物件全部打包,放在老屋里,锁起来。
九、墓碑上需要写点什么吗?墓志铭之类的。--不用了,我死无葬身之地。骨灰都拿去种玫瑰花或喂鱼了,还需要墓碑干嘛。
十、如果不幸发生了,我真的死了,请按以上所说的去做。
夜已经沉沉睡去,四周一片静谧。我躺在床上,迟迟没有睡着。我想起了张浩,一个只有几面之缘的朋友,一个在另一个世界的人。
我没有一丝伤感和痛苦。想起了那天我们一起去钓鱼的情景,那天阳光明媚,天气很好,张浩笑得好灿烂。具体是哪一天,我已经忘了。
我们回忆某件事时会遇到一种情况,以为能想起这件事了,结果却什么都没想起来。这或许就叫记忆间歇性失忆。
对于已死的人来说,他们没有现在和未来,只有永远回不来的过去。他们并没有死去,只是活在我们未知的过去里。
死是什么?死是生的一部分。可"问题不在一个人怎么死,而在他怎么活着"。我真希望张浩他还活着!
第二天傍晚,强哥电话过来。
"夏阳,没事吧?"
"****,有事还能跟你讲电话吗?开玩笑。"我站在宿舍走廊上跟他说。
"没事就好,回去请你吃饭。"
"****,你这话已经说了三年,还没兑现呢。强哥,你的最佳职业是当希特勒的宣传部长。"
"回操,不说了,挂了。"
"好。"
强哥的勤俭节约是出了名的,打电话时也不例外。这方面,他颇有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
死亡的阴影还笼罩在我的心里。我上床之后,还在想着这一问题。死并没什么可怕,只是令人讨厌而已。海明威在《战地春梦》中借凯瑟琳之口说,我不怕死,但我讨厌死。对于死,不必恐惧,看开点。
我在心里暗自想道:
"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前一种叫活死人,后一种叫死活人。
捷克电影《秋天里的春光》,有句对白:他活着,其实等于死了一样。这种人,就是活死人。整天闷闷不乐,没有生气,像死掉了一样。
可惜没有专门的调查机构调查此种人在社会上的比例。这个比例,在我看来,应该不小。当我站在人群中时,扑面而来的都是这种人。
猫王普莱斯利1977年就死了,可是,1988年6月,密歇根州卡拉马祖的露易斯.惠灵说她亲眼看见猫王从当地一个汉堡餐厅中走出来。有些人相信死了的猫王还活着。这就是死活人。
写《小王子》的法国作家安东.德.圣艾修伯里,1944年,在一次飞行任务中失踪,死掉了。后来在科西嘉岛附近海域找到了他失事的飞机残骸,可没人认为这是个'好消息'。
大家以为他还没死,只是失踪了。这也是死活人。还是让他神秘点好,这样,人类的生活才更有趣。
活死人死了,没有人会记住他,除了他自己,但他自己也会忘了他是谁。死活人死了,有一部分人会记住他,并且还记得他是谁。但是,如果死活人是政治人物的话,大家可能会忘了他是谁,但他留下来的遗教,可能会让人想起他是谁。--厌恶地想起!"
就这样,我天南地北地乱想一通。
可是不管怎样,我们还是要活。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这几天睡眠质量很差。爬下床,打开台灯,外面死一般的静寂,偶尔听到几声发春的蛙叫,打破了这静寂,听起来怪可怕的。从书架上拿下D.H.劳伦斯写的《查泰莱夫人的情人》,翻开第一页,第一段这样写着:
"我们这个时代根本是场悲剧,所以我们也就不拿它当悲剧了。大灾大难已经发生,我们身陷废墟,开始在瓦砾中重新搭建自己的小窝儿,给自己一点小小的期盼。
这可是一项艰苦的工作:没有坦途通向未来,但我们还是摸索着蹒跚前行。不管天塌下几重,我们还得活下去才是。"
我很喜欢这段话,每次看完都有所感触。我学着强哥的笔法,写了歪诗一首:
我们还有很多要走的路,人生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悲苦。在前进的路上,我们并没有哭,也没有感到那么抑郁。我们并不悲观,有的是乐观主义,天刮起了狂风,下起了暴雨,你说,我们究竟是要到哪里?不管天翻也好,地覆也罢,我们还是得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