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一天早晨,小苗来了。廖鹏在上班前开车送她过来的,然后他自己连车门都没出就火急火燎地开走了。
苏菲应该是提前就知道小苗要来的,她早早地就收拾干净了厨房,坐在沙发上漫不经心地看电视。王建业也坐在她的旁边,陷进了沙发里面。
当敲门声传来的时候,王建业一时还没反应过来,苏菲就已经站起身去开门了。
小苗在苏菲之前走到王建业跟前,弯下腰给了他一个大大的熊抱,一面亲亲热热地叫了一声“爸!”
小苗带来了两个披萨,一个是她自己做的,用了上次苏菲给她拿过去的腊肠。另外一个是从小静的披萨店里打包的,海鲜味的。对于带来了两个披萨,还都是大号的披萨,这件事情,小苗是这样解释的。“我爸爱吃嘛!我拿来给我爸吃的,妈你不要管,又不逼你吃。”
听着小苗故意嘟着嘴说的逗趣的话,王建业笑得眯上了眼睛合不拢嘴。
所以中午就吃小苗带来的披萨,苏菲额外做了点水煮蔬菜。当然都是小苗的要求,她自己在苏菲的菜架子和冰箱里选的蔬菜。水煮蔬菜配披萨,很奇怪的组合。
实际上,吃披萨的重任主要落到了苏菲身上。小苗减肥,基本上只吃水煮蔬菜。王建业现在吃得很少了,也吃得很慢,咬了一口要在嘴里鼓捣半天。并不是因为没有牙齿了,实际上他的牙还好好的,在嘴里。牙齿最近确实有些酸酸的感觉,咬肌也使不上劲,有一颗牙有点松动了。不过,这些王建业都没有告诉苏菲。长老年斑也好,牙齿松动脱落也好,耳朵变聋视力下降也好,这些都是衰老带来的必然现象。告诉苏菲也没有用,她什么都做不了。
所以一顿午饭,他们解决了两个披萨的1/4。苏菲皱着眉头,把披萨盒子叠放着,塞进了她寸土寸金的冰箱里面,颇费了点力气才完成这项工作。
说是来看王建业的,当然,这是早上进门就给了王建业一个大大的拥抱的小苗亲口说的。实际上,一天中绝大多数时间,小苗都跟苏菲一起待在曾经的王建业的书房里面。苏菲在沙发前面的茶几上摆了水、瓜子、花生,还有从某天起就一直摆在那里的那几本相册,供王建业打发时间。电视开着,里面不知所云地嗡嗡嗡着。书房的门开着,苏菲在同小苗讨论菜谱的事情,时不时传来母女俩的笑声。
坐在沙发上的王建业,渐渐闭上了眼睛。周围有很多的声音,他从那里面挑出苏菲的声音,又挑出小苗的声音,两个声音就像是结伴在花坛前玩耍的蝴蝶,翩翩起舞着,时而飞成一个0,时而飞成一个8……然后是电视里传来的声音,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说着“公务员”、“扫街”什么的,不知所云……王建业把注意力投向更远的地方,有一户人家正在做饭,锅铲撞击锅发出铛铛的声音,王建业下意识地使劲吸气,闻到的却是奶油瓜子的香味……大概是在不远处小区外面的马路上吧,有汽车按喇叭的嘟嘟声音时断时续地传过来,不但小汽车,也有属于电动车的尖细的嘀嘀声,还有大的公共汽车才会发出的叭叭声……还有不知道哪里传来的,哒哒哒哒敲击的声音,王建业的思绪跟着那哒哒哒哒的声音在空气中颠簸着,向远处飘去……
不知道飘了多久,一双温暖的手把王建业拉回了现实中。是苏菲,正把夏凉被盖到他的身上。他睁开眼睛,一时没有适应明亮的光线,只模模糊糊听到苏菲温柔的声音,“你接着睡,接着睡。”
王建业听话地闭上眼睛,再次漂浮到了空中。
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的第一个人是廖鹏。他坐在王建业对面的沙发上,手里正捧着一个浅紫色的透明玻璃杯,杯子里悬浮着几片薄荷叶子。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来的,不知道自己这样在他面前呼呼大睡了多长时间了。
看见准女婿就在自己旁边之后,王建业还是尽快把自己从沙发里拔出来了,他坐正了身体。
“您醒了?”廖鹏的声音笑容可掬。
“哎,哎。看着电视不小心睡着了。”王建业试图用语言掩饰自己的精力不济。作为岳父,不愿意在女婿面前示弱,这是很正常的。曾经在女儿心目中无所不能的男人,现在老了,衰弱了,连自己都照顾不好了。女儿以后的人生都只能仰仗眼前这个毛头小伙子了,就算哪天被欺负了,老头子连给女婿一拳的力气也使不出来了。这一切都是自然发展必然的趋势,但是作为正在老去的人,王建业希望,那一天晚点来。
“爸,你要看看我们新提的车吗?”廖鹏应该也是在没话找话吧,对他来说,说不定还是王建业睡着了的时候比较自在。
“停哪儿了?”王建业清了清嗓子,再次坐正了身体。他其实不想去看他们的车,因为他知道自己一站起来走动,就暴露了他现在的老态了。
“在小区门口,外面的公路旁边,在里面没找到停车位,所以又绕出去了。”廖鹏抬起手,不太好意思地摸摸头发。
“哦,那晚上送你们出去的时候再看吧。现在外面挺热的。”王建业在心里暗暗舒了口气,就算只是拖字诀,也走一步是一步啦。
苏菲和小苗在厨房里忙碌着,看样子晚饭不再是披萨了。其实王建业不反感披萨,甚至说,他还蛮喜欢披萨的。他之前的同事,那些老伙计里面有不少对披萨很是不满的,觉得奶酪有股臭烘烘的味道,或者觉得奶酪太腻了,要么就是觉得披萨贵的要死还不如3块钱一个的锅盔好吃……王建业并不赞同他们的这些看法,奶酪就是奶酪,有点臭烘烘的腻,这才是奶酪啊。要是所有饼子,都是锅盔味儿的,那这个世界多么单调啊!
王建业由对待食物而生出来的博爱与包容正逐渐弥漫到他为人处世的其他方面,而他自己并没有察觉。实际上,现阶段,他最不能包容的人,就是他自己了。如果他能做到这一点,他应该会轻松很多。
被拒绝了的廖鹏没有大失所望的表情,反而像是舒了一口气。王建业却生出一种想要逗弄他的心情,于是说:“下象棋不?”
“啊?啊,好久没下过了。”廖鹏先是楞了一下,然后说:“要是您想下,我可以陪您,不过我确实好久没下了,手生了。”一旦回过神来,他就会变成一个彬彬有礼的绅士,这是大城市里的知识分子家庭引以为傲的教育成果。
“啊呀啊呀!我突然想起来了,家里的象棋被我扔掉了。”王建业故意皱着眉头做出一副惋惜的样子。他注意到廖鹏悄无声息地舒了一口气,立刻在心里嘿嘿嘿地笑了起来。
“吃饭啦!吃饭啦!”就在这个时候,小苗两手各端着一盘子菜从厨房里走出来,一面朝王建业和廖鹏喊。
王建业率先从沙发上爬起来,但他一个没站稳差点向后仰去。不知道该说幸运还是不幸,廖鹏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臂,使他免于四脚朝天的丑态。
“坐太久,腿麻了。”王建业悻悻然地说。
廖鹏没说什么,只是笑了笑,扶着他的手却没有放开,一直到把他送到餐桌前坐下。
晚饭算不上丰盛,几个家常便菜。韭菜炒豆干,莲藕秋葵炒番茄,一碗青毛豆肉片汤,然后就是披萨,只热了四块盛在一个白瓷盘里面。
“披萨先吃着,不够再去热。”苏菲这样说着,把从微波炉里拿出来的盛着披萨的白瓷盘放在了桌子上,然后在王建业身旁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王建业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努力吃了不少东西,虽然说不少,但相对于他以前的饭量根本是九牛一毛。他们三个人有说有笑的,王建业却插不上嘴。他发现眼睛睁着的时候,他就只能看到一张一合的嘴唇,而无法分别声音。要想分辨声音,就要把眼睛闭上,然后对听到的声音条分缕析。
王建业不再做加入谈话的挣扎,而是做出专心咀嚼食物的样子。他很沮丧,因为他在准女婿面前的这场颜面保卫战彻底输掉了。
吃完饭后,小苗跟苏菲在厨房里洗碗筷,王建业任由廖鹏把他扶回了沙发上。
之后,王建业一直处在一种消沉的情绪中,不想说话,也不想理人。没过多久,小苗和廖鹏要回去了,苏菲在屋子里搜刮出各种各样的食材兜了一袋子给小苗,小苗却这也不要那也不要,拉扯了半天。即便在这个漫长的过程中,王建业也没有挺身而出。他像是在生谁的气一样,其实他是在生自己的气。
最后,小苗拎着一袋子杂七杂八的东西走了,王建业只是坐在沙发上朝他们挥了挥手,连笑脸都没挤出一个。当然,他没有出门去看他们的新车。
送走小苗他们之后,苏菲在王建业身边坐下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安静地坐在他的身边,手放在他的手背上,轻轻地拍了几下。
那之后,可能是因为小苗跟阿伦说了“爸的状况确实不好”之类的话,第二天一大早,敲门的声音又传来了,这次来的是阿伦。他也是在上班前抽空赶过来的,急急忙忙的,在王建业旁边坐了一会儿,东扯西拉了几句有的没的,就又救火似的走了。
无论是小苗还是阿伦,都没说叫王建业保重身体之类的话。他们甚至都没有提到身体方面的事情,他们只是跟他说小家庭的事情,说工作的事情。比如小苗说她新接的订单,要画人家的宠物,是一只橘猫,那猫可真肥啊,真是“大橘为重”啊。比如阿伦,自然要说他们即将新增的人口,说丹丹这一次怀孕比上一次轻松多了,这个宝宝一定比小凯好带。
王建业只是笑着听他们说话,脸都麻了,嘴唇也麻了。
阿伦给王建业送来了一些东西,姑且称之为保健品吧,里面有一支很漂亮的人参,用红色的绳子系着,放在又大又漂亮的红色盒子里,躺在红色的缎子布料上,看上去价值不菲。苏菲把人参拿给王建业看,问他要不要吃了它,他摇摇头。
这一天,王建业比之前那一天更疲惫了。身体太重了,无论去哪里,做什么都不方便。别的地方他可以不去,但是厕所还是要去。但现在,去厕所对于他也成了困难的作业。他不愿意在这件事情上寻求苏菲的帮助,这会让他感到彻底的无地自容。所以他开始刻意减少喝水的量,只有实在渴了的时候,才拿起水杯抿一点点。
以前,他不喜欢家里的抽水马桶,他更喜欢蹲厕。但是现在,王建业不得不承认,他对苏菲当时的固执己见心怀感激了,因为,从长远看来,这是一个多么明智的决定啊!
唯一感到轻松的时刻,就是闭上眼睛之后乘坐着不同的声音在空中漂浮着的时候。只有在这种时候,王建业才能感到在现实生活中从未体验过的身轻如燕。
他长时间地沉寂在声音的羽翼之上,任由它们带着他四处翱翔。而且,说来也奇怪,从一个声音的肩膀上,到另一个声音的背上,似乎不需要弯腰屈身卯足力气蹦过去,只要他动念,马上就瞬移到了他想要去的地方。在这个没有实体的世界里,他享受到了从未有过的轻松自在。
睡着的时间,和醒着的时间,这两种状态的界限在王建业这里变得模糊了。躺坐在沙发上,或者躺在床上,不管身体处在什么地方,王建业都闭上眼睛静静地听着。
又一天的早晨,王建业醒过来,苏菲还在他身边躺着,说明时间还早。王建业想去厕所,他忍不了。所以,他挪动着身体从床上坐起来,他小心翼翼地把脚移到地上,放到拖鞋上面,避免床发出过于尖锐的吱嘎声。他用手撑着床沿,试图站起来。可是就在他的屁股离开床沿之后,一股不祥的天旋地转朝他袭来。
不好!王建业在心里大叫,嘴上的动作却是用牙齿咬紧了嘴唇。
在意识存留于他脑海中的最后的时刻,他用手紧紧地抓住了床沿。他把浑身的力气都集中到了两条胳臂上,给它们下达了必须让身体缓慢摔倒的钢铁般的命令。
“不要吓到苏菲……”他不自觉的喃喃自语着,落到地板上,失去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