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你来说,有没有这样的人?就是,你拼命努力想向他证明自己。”从电影院里出来之后陈木提议去鲜芋仙喝杯艳艳最喜欢的小芋圆冬瓜茶,但是艳艳拒绝了,她想回去了。她用的是“回去”,而不是“回家”。坐在回去的公交车上,最后一排左边靠窗户的位置上,艳艳突然这么问陈木。
“什么意思?”陈木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听到这个问题的时候,他立刻就想到了“吃吃的爱”里面的上官娣娣和上官玲玲——身为18线小演员的妹妹想在巨星姐姐面前证明自己。陈木只有法律意义上的弟弟妹妹,没有血缘关系,私下也没有往来,更不可能存在想要向他们证明什么的情况。
“我姐姐的成绩很好。”艳艳虽然是在和陈木说话,但是头却扭向左侧,眼睛看着窗外一闪而过的建筑物、商店和车流。“她从小到大都是优等生,嘴巴又甜,所有的大人都喜欢她。可是我就很差劲,一直都又黑又瘦,因为觉得自己长得太丑了,所以很怕见人,经常躲在妈妈和姐姐的身后。”艳艳停了下来,转过头来看了陈木一眼。她此刻的眼神很柔和,像黑夜中的两点萤火虫,虽然亮着却一点儿也不刺眼。她的视线在陈木的脸上停留了几秒钟,又转回左侧看着窗外。她抬起左臂,胳膊肘撑在车窗上手背拖着左侧的脸颊。
“后来我姐姐去省城念了大学,虽然比你的学校差一点,但也是985,妈妈在亲戚面前长足了面子。可是几年后轮到我,我连本科都考不上,妈妈到处张罗才给我弄了个幼师当,找了现在的工作。可是姐姐就不一样了,姐姐是硕士,姐夫是博士。虽然现在他们也回到这个城市来生活了,但是他们早就买房买车了,而且我的小外甥也上小学了,小外甥女也出生了。”陈木从艳艳的声音里听不到一点悲伤的成分,她像是在说与自己毫不相关的其他人的事情。
“我想我可能一辈子也赶不上姐姐了。”艳艳用一句包含无奈的话做了总结。
陈木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把披萨世家的盒子放在膝盖上,一手攥着装盒子的塑料袋的提手,另一只手摆在盒子上,盒子里面的披萨早就凉了。
“我们刚在一起的时候,我妈不是劝你考研继续读书来着吗?”沉默不知道过去了多久,艳艳又突然转过头了看着陈木,对他说。
“嗯,是。”陈木点了点头。
“你不想回学校里去读书吧?”还没等陈木做出回答,艳艳就继续说:“其实她之前也老是叫我自考专升本来着,说了好多年才不说了。”艳艳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我妈老是觉得读书读得多就好,学历越高越好。但我觉得,还有许多比学历更重要的因素。”
艳艳转过头去看着窗外,不再说话,她像一尊坐看大千世界的佛像一样岿然不动,不知道她到底在想什么。
艳艳的话使陈木陷入了沉思。
首先是,想向对方证明自己的人。
陈木没有真正的兄弟姐妹,可是不知道是他有一个特别与众不同的妈妈,还是所有的妈妈都是与众不同的。一直到现在,陈木还生活在妈妈期待的目光之下。
大概和艳艳的姐姐差不多吧,陈木也从小就是优等生。他的逻辑思维能力很强,所以数学物理的成绩特别好。那些年,陈木一直是爸爸妈妈的骄傲。爸爸出事的那一年,陈木刚好高三,受家里的事情影响他没有发挥好,高考志愿撞车了。陈木不愿意去志愿调剂的学校,妈妈也坚持要他复读。现在回想起来,那两年时间,家里的一切都是妈妈一个人在操持着。给爸爸的赔偿金要留作大学的学费,所以尽量不要去动它。家里的活计都是体力活,陈木高三的那一年妈妈到处求人帮忙,还好那个时候邻居们可怜他们孤儿寡母也愿意帮忙。复读的那一年,妈妈设法把他们的旧居卖了,找了辆卡车把家具拖到了亲戚家的仓库里面。旧居是陈木从出生到外出上学之前一直生活的地方,所有的童年回忆。离开的时候,陈木流着眼泪想,我再也没有故乡了。他回过头去看妈妈,才发现妈妈也咬着嘴唇,眼里噙着泪水。
还好第二次高考陈木发挥出了正常水平,考上全国数一数二的高校。妈妈总算是扬眉吐气了,后来亲戚帮她介绍了现在这个继父,也算是有了老来伴了。
支撑着妈妈的幸福的,是陈木的成功。可是成功这样的东西,到底是什么,陈木不知道。对于高考生来说,考上了好学校就是成功。陈木现在是国家级单位里面有编制的正式职工,对于老家的亲朋好友来算,也许也是了不起的。当其他人问他工作的内容的时候,他打着保守国家秘密的旗号推脱不能说,可是只有他自己知道这是彻头彻尾的谎言。
如果一定说有什么必须要成功的理由的话,陈木和上官娣娣不一样,他不需要向任何人证明自己,他需要的是维系一缕虚无缥缈的“高高在上”。
第二个问题,学历是最重要的因素吗?
如果把艳艳和她的姐姐做比较,大约能得出学历很重要这样的结论。同父同母的姐妹,因为一个是985高校的研究生,另一个只是大专生,所以人生的差别那么大。但使她们不同的,仅仅是学历吗?与其说是学历,不如说是造就了姐妹俩学历差距的其他东西——天生的智力差距,性格的内向外向……
就算是拥有相同的学历,人生也会有巨大的差距——陈木在这方面的体会再深刻不过了。
同样都是经历过高考的独木桥走进的象牙塔,但作为国家级贫困县的贫困学生陈木与其他人明显拥有着不一样的大学生活。从大二开始,陈木在学校的勤工俭学大队工作,每个星期两天,每次两个小时。薪酬是按小时计的,因为有贫困生补助,所以时薪差不多13元。就算这样一个星期也只有50元,一个月也只有200元。陈木一年只回老家一次,因为是贫困生,所以火车票可以报销,但是汽车票也要好几十。寒暑假不回家的时候可以增加勤工俭学的频率也不至于影响学习,差不多每天工作4个小时左右,一个月做满30天居然能拿到一千多块。每月收入超过800就要扣税,但到手还是有小一千,对于陈木算是一笔巨资。
后来陈木得到了一份家教工作,教一个初三学生,每星期两个小时,每小时45元。后来孩子升到了高中,家长主动把陈木的时薪升到了75元。就是这样,陈木的手头才宽裕些,而且多多少少拿了一些给妈妈,也能偶尔给前女友买点不贵的东西了。
在陈木忙着这些事情的时候,他的同学们在干什么呢?他们参加种类繁多的社团,扩充人脉和见识;他们上培训班,考托福考GRE,申请交换生,为以后出国留学做准备;他们到处旅游,香港台湾澳门英国美国新加坡甚至阿拉伯……
在陈木大四的那一年,他同寝室的一个哥们儿结婚了,这时他才知道对方家境竟是如此殷实。那个哥们儿当时已经拿到了美国某个大学的offer,而陈木刚刚放弃了免试推送研究生的资格正在到处找工作。哥们儿很热情地邀请同学们参观他的新家,那是北京二环的一套跃层的大房子,感觉有好几百平米,装修地就像电视剧里的样子。
多年生植物,陈木这样想着。他知道按部就班的生活一辈子也不可能给他一套北京二环的大房子。
毕业之后是各奔东西,多数同学出国了,也有的留校读研了,像陈木一样直接工作的也有几个,工作单位都还说得过去。陈木来到了这个群山环绕的城市,进了一个中规中矩论资排辈的国家单位,做了一份旱涝保收撑不胖饿不死的工作,从半年前买了房子开始,也算是定居下来的。
在陈木认识的人里面也有与众不同,打破了自己的出身的。那是在勤工俭学的时候认识的一个师兄,个子很高,身材很瘦,头发是卷的。刚认识那个师兄的时候总觉得他有一点邋遢,后来才知道他那时刚被女友抛弃正在颓废中。他的那个女友被家人安排好了,去德国。可是师兄是个穷小子,家里甚至还有瘫痪在床的老父亲。毫无疑问,他被像扔垃圾一样丢掉了。
可是被丢掉,才是他人生的新起点。那个师兄前不久来这儿与某个研究所谈生意,就约了陈木一起吃饭,他因此才知道了师兄毕业后的传奇经历。他也是本科毕业之后直接参加工作的,他为NGO工作过,在非洲和中国之间做过进出口买卖,现在效力于上海的一家新兴公司,大致类似于副总。“当时就想着,已经没法更坏了,索性就想干啥干啥吧!”回忆起当年这些经历,师兄是这样说的。结果他现在,应该能够称得上是成功人士了吧。
相比之下,陈木努力的结果,只是让他自己从村民变成小城市的不起眼的小市民而已。他还是比许多同学,落后了整整一代人,比另一些甚至落后得更多。
学历是最重要的因素吗?一年生植物的学历与多年生植物的学历,完全不是同一个数量级的啊!
陈木不知不觉叹起气来,然后转头去看身边“小城市的不起眼的小市民”的媳妇。
艳艳还保持着之前的姿势,但是眼睛毕竟闭上了,不知道她是不是睡着了。
“醒醒!下车了!”陈木把手放在艳艳的肩膀上,轻轻地摇了摇她。